Travelers(一)
阿爾弗雷德是一個波浪般的孩子。亞瑟.柯克蘭正寫著信,寫給一位故交。在戀愛以外,另一半的生活領域中,阿爾弗雷德是完全不存在的。他會為那些人解答歷史,像一棵透明的樹讓人去讀年輪,這是他一向擅長的,平靜,冷淡,好像在跟過去過去的自己對話,在棋盤中放幾個棋子,讓求知者自己完成這一局。他隻字未提,但各種形容阿爾弗雷德的字句在他思緒中柔軟地浮現。波浪代表一種動盪,他曾以為那是不安定的象徵,卻忘記動盪的本質是一種巨大的凝固。阿爾弗雷德五官的位置,軀體中跳動的聲音,如他鋼筆下的墨痕,以靜止呈現活躍的巔峰。
他隱約感到這是得接通電話的時機,但沒有中斷筆跡。他們兩個都在凝神做一件事,在遙遠的兩個端點,彷彿連結是一條細繩的顫動,覆蓋他的手,或對方的髮絲,帶有形似觸電之前的感應,隨著呼吸流到足底,成為讓兩張面孔聚合的活力。這時阿爾弗雷德正計畫著一趟長期旅行。他想馬上告訴亞瑟,又沒有那樣做。他要一個人去。如果他們一起……這是他最初的考慮,但他在送出撥號前,突然感到某些東西該被放棄。阿爾弗雷德想起年幼的自己如何渴望有人陪伴,當時他只在白天看得見這份冀求,在耀眼的日光下,一條長影代表寂寞,一條長影融入樹蔭代表思念。那時他還無法記得夢境,但亞瑟不在身邊的睡眠裡,他想要並潛行的是另外一種會面,直到現時。阿爾弗雷德開始預想對話,像他們在美術館對一幅畫的意見,英國人看不慣美國人的浮誇,美國人受不了英國人的戲謔。那是有原因的。阿爾弗雷德知道。哦,總是要有人稱讚這些東西,也總是該有人嘲弄。他試著說緩和氣氛的話。不,阿弗雷德……。亞瑟回答他。你沒有把這些被人留下的東西,放在它原有的位置上。我說出活在現代的我的感想,他說,OK,你本身就是件古董,但我認為古董不會知道自己是古董。
亞瑟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得對。然後說。
那個晚上在臥房,亞瑟背對著他安靜地流下眼淚。對方罕見的不加掩飾令他愧疚,他的年輕與強硬,在他的地盤顯化如一頭莽獸。他從後擁抱對方,手指和淚水一同失去熱度,輕聲說,抱歉,真的,我很抱歉……我應該溫柔一點,是不是?所有老東西都堅強得足以跨越時代,但它們相對地脆弱,需要被人保護,因為它們不知道該明白自己老了……不知道看著它們的這個時代看見了什麼。
你看見了什麼?亞瑟問他。
美好。通常我只看得見……美好而有希望的那部份。阿爾弗雷德回答。接著他發覺自己一直以來,凝視的是不可見的未來,而非現在。
你沒有錯。亞瑟說。別管我的脾氣。我不過是累了。
哦,愛說謊的傢伙。他在心裡想。
亞瑟在日暮的散步中接起電話。別打混。他說。我沒有,今天沒我的事,任何地方都是。阿爾弗雷德笑著,你在做什麼?散步。他說。真希望我也在那。阿爾弗雷德說。我猜你的意思是你希望你在任何地方。亞瑟說,在大金剛腳下,斯德哥爾摩的漁船上,或雙份起司的潛艇堡旁邊。
晚餐就吃那個。阿爾弗雷德回答。我聽說十八世紀的斯德哥爾摩住滿了吸血鬼,他們「帶來」黑死病。
那麼我需要一個吸血鬼幫我批閱夜間公文。亞瑟說。公家保障,永久飯碗。
阿爾弗雷德大笑。拜託,這種人夠多了!
亞瑟也笑了一聲,卻讓電話中只剩呼吸。
……是喝晚茶的時候?阿爾弗雷德說。
……啊啊。亞瑟應聲。
那晚點聊。
隨你高興。
亞瑟切斷通話,捏著手機,又走了一小段路。螢幕在他坐上長椅打算等待日落時再度亮起。
那麼短的對話,也足以讓你忘東西在我這裡嗎?他接起來說。
唔,沒有。對方說。你還在外面?散步結束了嗎?
是的。如果你指的是無目的的行走。他說。
OK。我想……去旅行。阿爾弗雷德說。我正在計畫一趟旅行。
什麼時候?他說。
嗯,可能很快,也許就這幾天。對方說。
你一個人去?他說。
大概……呃,但是我想如果你也願意……
阿弗雷德,我沒有預設這是兩個人的旅行啊。他盡可能溫和地說。
好吧,但是……
你要一個人去,很久,對嗎?他又打斷對方。
大概……。對方說。是的。也許兩三個月,在美國境內。
像約翰.史坦貝克那樣?他說。
多半沒那麼有趣。阿爾弗雷德稍微放輕鬆了點。我沒打算帶狗,也沒有要睡在車上。
很好啊。他說。
亞瑟,我想……不會像預測的那麼久,一個月多,幾個禮拜……
你用不著在乎這些事。他說。
不,聽著,我想讓你知道,我是希望能跟你一起去的。阿爾弗雷德嚴肅地說。
但你必須自己去,對嗎?亞瑟說。開始準備吧,阿弗雷德。記得不要為了製造氣氛而去租破車。
對話結束。亞瑟把手機塞進口袋裡,真正讓長椅負擔自己的重量。他聽見氣息從嘴裡呼出,在妖精的眼光裡,一口氣代表一個能照亮周遭的能量,天色早在交談中邁入黑暗,樹葉間泌出一些聲響,亞瑟仔細看著前方,猜測他的光亮究竟往哪裡去。他的身邊有路燈,卻照不出某些東西,而他越用力看,眼神便越發叛逆地將焦點分散。原本他想像過幾分鐘後喝杯熱茶,拿著刀叉切派的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樣子,那時街道是為了即將這樣做的他而存在的,現在他不過是待在幾棵樹旁,夜晚卻成了森林。當他回到市區的光芒中時,又會像以前許多改了方向的時刻一樣,不曉得自己在哪一個年代裡,路上行人是他記憶裡各種生命的表徵,溫度則由聲響來決定。酒吧裡震耳欲聾的乾杯聲能夠令他暫時忘記一切,但他並不想。他想記住這時刻,帶著感受不動聲色地走路回家。在路途中,鄰棟的獨居婦人向他打招呼。她手上抱著一袋麵包,說:柯克蘭先生,節慶的腳步真快,不是嗎?
亞瑟回頭看著他越過的街道。晦暗的樹間相互綻出金黃與白光,一朵一朵,從路的盡頭慢慢亮起,通過他們的肩膀,亮向遠方。他的眼光追著,好像在看一名沿路遺落羽毛的天使,當婦人把還冒著熱氣的麵包放到他手中時,他突然想著,阿爾弗雷德,要是能一起吃晚餐多好,要是所有眼見之物前進的速度,都能隨時被認知為同時有多好。他確定的是,阿爾弗雷德也正在想這件事,他們時常計較的誰先誰後,遲鈍或是隱瞞,在外表的限制下造出各種距離,現在對方開始改變,不再以腳步計算他們的差距,不只用擁抱消弭不安,向他說,他要獨自去旅行,一個人穿梭在他的國境裡,像個小男孩,彷彿下一個鎮,以及再下一個鎮裡有爆米花,馬戲團,或煙火。阿爾弗雷德,是一個波浪般的孩子,你知道當他還在遠處時,其實已經撲在腳尖。有一瞬間,亞瑟感到自己從總是寫那些信的滯悶中解脫出來,阿爾弗雷德給了他一個新的空間,讓他去想使命以外的事。他自己的事。那就等於是阿爾弗雷德的事,即便沒有任何聲音為此誕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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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