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前注意
*純屬虛構與實際國家人物無關
*米英傾向注意
*稱謂使用人名,但有為了表現腔調差修改的部份。
OK請進。
Rebirth
阿爾弗雷德感覺自己即將真正清醒之時,一串固體瀑布似的白色圓珠以只看得見疊影的近距離,從他窄縮成一個電視螢幕的視線左方斜落而下。圓珠或大或小,貝殼般的光芒藏匿在他視界的邊緣,如一面鏡子的存在。當他把眼皮抬起,光線與嗅覺同時襲上,他依舊看不清楚近得幾乎貼上臉龐的物體形狀,但他知道那是百合花。
他在一間純白的病房裡。白色天花板,白色牆壁,白色掛簾,與他腳上白色的石膏。身體應當是疼痛的,他卻覺得這些疼痛與他無關,像是遠方傳來的敲門聲。他動動手再舉起,確定手指頭都還在,遮去光的右手背上插著點滴針管。他輕輕嘆口氣。現在他還沒試過轉頭。移動僵硬的脖子,然後才能知道這個軀體真正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只稍微一使力,便輕易地看見窗戶外的雲層,以及曲起手臂趴在他左手邊沉睡的亞瑟˙柯克蘭。百合柔軟的花瓣貼在他的臉上,使他無法完整看見對方的五官,如果他太用力去推花,可能會把點滴管扯掉。於是他開始像隻粉紅小豬般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直到把對方吵醒。
年輕的英國紳士面孔在他面前,像一座湖在清晨漸漸甦醒,夢境的陰影在雙眼深處消散,映照出光與濕氣的色澤。他看著對方的手擦過臉頰,眉間,最後在淺金色的瀏海下,彷彿注視的一切呈現透明,他在這樣的眼神間,確實認知自己身在何處。
嗨。亞瑟說。
嗨。他也說。下一秒,他就知道對方正在生氣。
亞瑟起身去倒水,又坐回他身邊,邊看著他邊喝。直直地,沒有任何閃躲。
要喝水嗎?然後問他。
好啊。他回答。
亞瑟把水杯遞給他。他握著那半杯水,假裝沒有發現任何事,慢慢喝下。對方仍然盯著他看,像一隻冬日枝頭上休憩的鳥。
這些花很溫柔。他說。
它們是為了你的葬禮而來的。亞瑟說。喜歡嗎?
他看著對方優雅地交疊起腳。穿著白色襯衫,白色西裝的亞瑟˙柯克蘭,和白色的百合花。
今天是你死去的第二十一天。星期四。對方說。我剛來,也許錯過了很多東西。阿弗雷德,你能為我描述你的葬禮嗎?
他張著嘴,又閉起。
像是已經得到他的允諾似的,亞瑟把百合從他的被舖上捧起,他看見那些散播香味的花心,貌如濕潤的貓鼻子。對方把花一枝枝插進玻璃瓶,甚至沒有流露出一點感情。
我不太記得發生什麼事。他說。
每個空難者都會這麼說,如果他們還能發出聲音的話。對方說。
我也許是飛得太高了。他想了想。
太高了。阿弗雷德。對方冷冷地重複。
我的意思是,飛行中有一陣子,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說。也許只會再度激怒你,不過這是事實。
啊啊。對方說。再沒有任何謊言會令我發怒了。
他重新躺好,閉上眼,回想他的駕駛座,把手騰空,彷彿被高空的雲和空氣包圍,又抓不着任何東西,然後放下手。他想起了一些事。然後他慢慢地撐起上半身,握住亞瑟纖細而蒼白的手腕,說,對不起。對方沒有反抗,只是淡淡地把眼神移開。
二十天前他做了一次私人飛行。不是第一次,不告訴任何人,他時常有這樣的念頭,想在高空中尋找某樣東西。然而那是什麼他也不清楚,只是想著一旦遇上,他就可以明白那樣東西的形貌。他在夜晚悄悄出發,月光照在飛行機上,和他熱愛的寬廣筆直無一物的灰色軌道。穿過漫長的道路,然後離開任何實際的接觸面。黑夜中的燈火安靜地燃燒著城市,將他思考中的雜質一一融去。在他飛行時,他感覺他是機體裡的一樣東西,而不是阿爾弗雷德,也不是美國。但是讓機器起飛的力量是他,不是燃料,也不是任何科學知識。
他遠離了地面上的所有物質。包括他那些閃著鑽石般光芒的高樓大廈,他引以為傲的美麗河流與狼群,歌唱與呼喊,倚賴各種氣體成形的燦爛色彩,槍聲和滾熱的血。飛行間,彷彿任何東西都能穿透他不再緊密交織的精神,但從來都只有一樣東西陪伴著他。那是孤獨。
阿爾弗雷德並不堅持知道他想要什麼。孤獨是沒有形體的,也無法向他人解釋。他只是維持著飛行機的運作,這是難得的時刻,脫去所有承載的東西,感受到渺小的自我。他從未具體描述,單純喜歡這種感覺。
平靜而愉快的時光像水龍頭流出的筆直水柱般持續了一陣子,毫無跡象地,他心裡的滿足感突然憑空消失了。機體依舊平穩地飛行,高度也未更動,但他的身軀好像被其它的東西佔據了。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國家。彷彿有更龐大的存在,從頭頂上方慢慢降落,陌生但並無惡意,他來不及思考,也無反抗之力,短暫的一瞬間,他覺得連同他與整架飛行機,近乎於化為氣流那樣的方式,被一個沒有邊際的空間包覆,隨後就失去了知覺。
我在那個時候,感覺到你死了。阿弗雷德。亞瑟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在我腦中很直接地出現一個聲音,說你死了。完全消失了。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做何打算?他說。
繼續生活。對方說。就像這二十天來一樣。
你沒有試著找我,也不傷心嗎?他說。
我能怎麼樣?阿弗雷德,事實就是你死了。亞瑟回答,刻意讓語氣冷漠。我沒有資格做其他選擇,就只是繼續生活。
門被拉開,護士走進來,做一些例行檢查與注射。亞瑟想把手抽開,卻被他牢牢抓住。直到護士告知他們二十分鐘後主治醫生會過來,離開房間,他才願意放開手。
我不知道該怎麼悲傷。過了一會兒,亞瑟開口。因為那彷彿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就像是一種隱藏在自然中的漩渦,你無意中捲了進去,於是其他人只能向你道別。任何的悲傷都會顯得很愚蠢,所以我沒有那樣做。
我可以親你一下嗎?他突然說。
亞瑟瞪他。
拜託。他歪著頭說。一下就好。
對方遲疑地動了動肩膀,站起身,把手壓在被舖上彎下腰將臉湊近他,措手不及地被拉進他的懷抱裡,膝蓋差點撞上硬梆梆的床沿。他在對方低聲怒吼的同時感到右手的針在皮下竄動,點滴袋被他扯了下來,躺在他沒有感覺的大腿上。他一邊緊緊攬著對方,另一隻手像是怕遺漏任何細節似地使力張開,從柔軟的頭髮開始,往下觸摸,滑過露出的頸部,拱起的背。被牢牢壓在他身上的對方低聲在他耳邊說:騙子。
現在是認真的。他說,同樣在對方耳邊。你現在碰觸的我,和那個死去的我,是同一個人嗎?
亞瑟沒有回答。
是一樣的嗎?他輕輕地又詢問一次。
有一部份……。至少「碰得到」的這部份不一樣。對方說。
原來如此。他說,慢慢鬆開懷抱。亞瑟平緩氣息,看著他,他的右手針孔正滲出血液。
我大概真的死了一段時間吧。他說。
你最差勁的地方就是,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死。對方一字一字清晰地說,背過身去對著窗檯,彷彿他們之間裂開了一條河。
直到主治醫生進入房間前,他一直鬱悶地注意著那個白色的,幾乎和牆壁融為一體的背影,在光的簇擁之下顯得模糊的輪廓,以及那股冰冷如高山積雪的怒氣。與以往的爭吵不同,這次他沒有把握再用玩笑重新取得對方的信任。像是有一份人體組裝說明書似的,醫生鉅細靡遺地宣佈他哪裡有問題,哪裡裂開了,哪裡需要復健,康復的時程,並親切地傳授如何不再把點滴袋弄壞的方法。他漫不經心地聽著,他的秘書和英國人站在一起,不時用一種感同身受的深刻口吻與醫生交談。當房間裡再度剩下他與亞瑟時,恰好是日落的時刻。對方坐在床邊,和他一起凝視窗外,直到橘紅色的餘燼也熄滅為止。城市的呼吸到了下一個起伏點,在金屬餐具和肥皂劇的聲響中,黑夜變得光滑而駑鈍。
作為交換條件,如果我想辦法把那之後發生的事說出來,你今晚可以待在這裡嗎?他說,看著去衣架上取圍巾的對方。
我不記得有提過任何關於今晚的計畫。對方坐回床邊。不過既然你想厚著臉皮光明正大談條件,我倒想聽聽。
OK。他閉上眼一會兒,又睜開。我看見了你。
太拙劣了,阿弗雷德。對方冷淡地說。
不是直接看見你,應該是說我覺得我看見的是你。他說。任何人都不會覺得那是你,只有我會。
亞瑟傾斜身軀往他挨近了一些,臉頰倚著手背,五官排列成嘲諷的隊列,彷彿準備好要聽一個漫天謊言。
我看見了,白色的光。他說。我想那已經是在飛行機墜落之後了。有些人會說生死關頭時會看見人生的景象像底片一樣被抽出,但我沒有看見那麼清楚的東西。我只看見一團光。
也許是天國的路燈吧。對方說。
但是那種感覺很奇怪啊。好像沒有在身體裡,也不像是到了別的地方。那時的我到底在哪裡呢?他說。就只有那團白色的光一直在前方。很遙遠很遙遠,小小的一團。我無法更靠近它,它也沒再靠近我。兩方都安安靜靜地度過……時間。如果那可以用一般的時間來解釋的話,也許是好幾年吧。
對方迷惑的眼神逐漸顯得認真起來。
要講出這些感覺真難啊。他說。我在那個時候,曾經覺得就這樣下去也不錯,因為和那團光保持著距離,看著它,是件舒服的事。那是一種不太容易親近,組成性質很複雜,卻很溫暖的光。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想起其實在這之前,這種感覺應該是一個我很熟悉的人留在印象裡的。
他講得有點渴,停下來抿抿嘴唇。
意思就是說,我不是真正和那個人在一起。那團光只是留在我這的一部份。他繼續說。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我該醒了。就是這樣。
對方看著他,皺起眉頭。
……拜託你不要按叫喚鈴。他有些緊張地說。我不太喜歡腦部斷層掃描。
阿弗雷德,我聽不懂。對方說。
他嚥下一口口水。
不過我可以接受。對方又說,嘴角微微揚起。
這是他醒來之後,第一次看見對方笑,於是他也跟著笑了。漸漸地,身體上原本近乎麻木的痛感越來越明顯,從他無法行動的腳開始,到手臂,和裹著紗布的額頭。當亞瑟遞水給他的時候,他光是張開手掌都痛得咬牙切齒。他開始實際地感受到自己是個傷患,以及墜機的駕駛。亞瑟對他突如其來對疼痛的反應彷彿感到驚訝,又覺得有趣。最後,他幾乎是以滑稽的姿態得以挽留了英國紳士的夜晚。
以及,一句正式的「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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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Keep Enamoured And Carry On》合本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