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舊作設定
*有自我流稱謂
Pinocchio
一場疑似野貓身上的毛過度乾燥引起的火災之後,新居重建。郊區舊所易主前,又改裝過一次。以翻新牆面為主的整修這是第三次。
阿爾弗雷德挨在寢室外陽台的雕飾欄杆上,望著一樓草地零落的建材與進進出出的工人。瞧了一會兒他開始替正在床上看報的亞瑟嘀咕,啊,施工。又要施工。真煩人啊。
我可沒那麼想。亞瑟的聲音很輕但他也聽見了。他倆好像螻蟻彼此對話。
一個禮拜前亞瑟發了場燒。電話裡聽起來像感冒,說睡一覺便好。
他到亞瑟家時對方正在給前院澆水,他手放在夾克口袋裡擺出一個「如何?」的姿勢,銀色包裝的巧克力一顆顆因此掉在了草地裡。水管也從亞瑟手上掉落,要跑向他,幾步後又想起水不能這樣流,回頭去關水龍頭。
他看著亞瑟晨衣搭上毛衣橘橘晃晃的顏色從金屬水龍頭上離去,接著那淺綠眼睛裡映上了他,冷不防地撞他滿懷。阿爾弗雷德回想著只在瞬間之前他見到亞瑟,好像有那麼點不同,說起來也是似曾相識。
亞瑟放開他,像是發覺自己有失禮節,把手放在身後,低頭羞赧地笑了。
你帶了什麼來?那是巧克力對嗎?
正午前亞瑟的聲音總是慵懶有些朦朧。不是現在這樣清亮。
他彎腰把地上的巧克力和泥屑一塊兒撿起來。亞瑟看著他撿,撿完了拉著他的胳膊,說到屋裡喝茶吧。
阿爾弗雷德正經地想著,他的記憶裡不該有小男孩的亞瑟。應該亞瑟裡頭才有年幼的他。二十三歲外貌的亞瑟和透出的孩童靈魂如此完美地重合,他也該驚訝。但他自然地讓亞瑟牽著他走進屋裡。亞瑟舉手開門的姿態一如往常,走進屋裡,側身壓著門緣讓他進來,非常優雅,眼裡有勤快和忠誠。
亞瑟又拉起他的手往廚房走,而他忙著在腦海裡為對方穿起伊頓公學漆黑滑亮的絲絨套裝。熱水沖進茶壺時烘起白煙,亞瑟在餐桌對面模模糊糊地又好似沒有異常。
他端起茶杯輕吹了吹。亞瑟脫了毛衣,沒坐下來,一手握著椅背,嘴唇慢慢碰上茶杯邊緣。每當亞瑟想事情想得入神時都是這樣喝茶。曲起的手臂線條在薄襯衫的皺褶裡若隱若現,這習慣動作卻顯得很青澀。
一杯茶後亞瑟從那奇異的深思熟慮中醒來,轉身在客廳書櫃下層搬出一個西洋棋盤。他正沉浸在被魔術愚弄似的氣氛裡,亞瑟清脆的嗓音把他推得更深。
他倒不是不會下棋,也許這比拿出一本故事書讓他念來得好太多。阿爾弗雷德恍惚地在棋盤前坐下,亞瑟幫他把棋子一顆顆擺上位置。
等等,說故事。大人怎麼給小孩說故事的?
他眼前浮起一副亞瑟坐在他懷裡,他拿著書本朗誦鼴鼠如何過個好聖誕節的畫面。他移動兩顆棋,走步爛透了。亞瑟卻很有興趣地思考起他的動機。他不是很意外自己對即使年幼的亞瑟也抱有不變的愛情。突然他覺得那都是一回事,就像下棋看似只是一個動作。
亞瑟把棋下成了合局。在他的每個回合,沒有表露一絲困惑或掙扎,看來那麼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很棒的一局。他說。
亞瑟神情靦腆地掃他一眼,好像被稱讚的是他對他的理解,安靜地整理棋子。
再不找些事情轉移注意力他恐怕就要犯罪了。阿爾弗雷德一邊暗暗驚嘆自己不知何時萌芽發展的道德,一邊問午飯打算吃什麼。叫個速食外送什麼的。
不真的討厭但會皺眉說「噢,當然好」的亞瑟,一臉想從地毯上蹦起來歡呼,又按捺住,擺出那自律有禮的態度問「我可以點自己喜歡的餐嗎?」
整個英……整個倫敦的麥當勞都能買下來給你。阿爾弗雷德說,一面按外賣號碼快速鍵。但亞瑟沒有聽見,湊到他身邊期待著通話。
因為亞瑟不好意思--他開始對這麼客氣的亞瑟有些生氣了。阿爾弗雷德把所有兒童餐玩具拆開放在茶几上,亞瑟瞪大眼睛,一個一個仔細地看,再伸出手指感受那些塑料質地。他瞧著瞧著在沙發上打了盹。夢裡他在攀登一座很高的山,安全繩數量卻不足。醒來時他驚覺亞瑟不在身邊,樓上樓下找了一圈找出門外,亞瑟坐在後門的階梯上,頭枕曲著的雙臂,正在沉思。
啊,你來啦,阿弗雷德。
是午後的亞瑟聲音。
他沒搭話,叉著手倚在門邊看著亞瑟。
下午想回去看看玫瑰。你也一起去?
嗯?
我說,下午想回老地方。還是你有別的計畫?
亞瑟歪頭看著錯愕的他,又重複一遍。
嗯--的確,我不太確定。等等。
他走到餐桌前掏出手機想查詢帕金森氏症,又滑向通訊錄,最後放棄打給任何會讓他醋意洩洪的人。
就讓我當個壞蛋。他想。就讓我演一回漢尼拔。
一會兒他回到亞瑟身邊告訴他,舊所屋頂漏水的問題還沒解決,恐怕要再等上幾天。
噢。亞瑟難掩失望地說。我們幾乎都忘了不是嗎。
全倫敦的麥當勞是沒買,但他把舊所買回來了。
屋主人在挪威,聽完來意便爽快地讓律師把手續辦妥。阿爾弗雷德開門進屋,發覺除了廚具換新之外,其餘擺設沒有增減更動。連門鎖都沒換,就好像只是替亞瑟保管著。他走上樓檢查臥房,心裡盤算調整哪些細節能和遷出前最相像。他幾乎還記得書房和一樓擺飾櫃所有陳列物的位置。最後他走到玫瑰庭園,花苞飽滿,綠葉濃翠,一切照料得當只是修剪手法有些微不同。
他關上後門,像以前一樣在毛茸茸的黃草間找那條通往湖邊的石子小徑。一會兒他站在湖邊思考要不要乾脆全整理了。除草,適當地噴點藥,檢查一下湖裡有沒有危險住民。即使沒起霧,比起房屋他其實一直不清楚這片湖泊和森林的長相。任何地圖上都不存在這座湖,他是在一次手機導航畫面中偶然發覺的。
回到倫敦住所時亞瑟坐在寢室落地窗前一把高腳凳上,對著夕陽發愣。他走過去,不知該把自己支撐在哪裡說話,於是伸手把窗子打開。風低低吹到他們腳邊時亞瑟抬起頭來看他。
你到哪兒去了?
辦點事。他說。
天都快黑了。亞瑟說。
還來得及決定晚餐上哪兒吃。他說。然後,去海德散散步,嗯?
就那樣讓你保持著不知所措嗎?
亞瑟看著眼神僵硬的他,把手指放在他的衣袖上,輕輕滑向指尖。
那個,我是指,其實妖精的惡作劇也不賴,偶爾的話。他吞了口口水說。
是嗎?
我以為又像那時一樣,你的靈魂回到過去了。他說。
但我是清醒的--大概吧。亞瑟說。不是真的忘了,也不是記憶錯亂。大概。
所有事物重疊在一起,透過一個挖空的孔去看。回憶中的景物層層出現,各自清晰,像一盒投影片同時顯像。若是時間失去了順序全都聚集在一塊,就是這般情景。
不知怎麼把它們弄回去。所以暫時那樣放著。亞瑟說。
他想了會兒,說他有這麼個主意。
首先,我們去買大桶冰淇淋--鮮奶油,棉花糖醬,吐司,火腿,二十盎司的生牛排--或任何好吃的東西。你坐在推車上就行了,我來拿。
推車上不能坐人,阿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柔軟的聲音在他昏沉的意識中水波一樣晃漾。他慢慢講,他慢慢回答。他也開始有點奇怪對方那麼夢幻的思想是怎麼藏在那鋒利如鷹的眼光裡。
當我們回到家,裝潢公司的人都到了。他們忙他們的,我們在樓上吃這些甜美的垃圾食物。
聽起來像在開派對一樣。
就像是那樣。
我討厭派對。
我知道。
不過挺不錯的。
我知道。
樓下那些玩具怎麼辦?
你不喜歡?
也不會。
如果早上那樣子再來一次我會吻你。
不要只有嘴巴說。
說吧,現在的你在哪個年代?
我不知道,阿弗雷德,現在是什麼年代……?
他低下身吻了亞瑟。一種不合時宜的羞澀在心頭浮出,他幾乎以為自己也要分裂了。亞瑟的心跳很響,懶洋洋地攬住他的頸子,手心冰得他顫一下。
我也在那些畫面中嗎?他問。
在的。亞瑟回答。靜默片刻又說:每一天。
他們穿戴整齊,亞瑟套了件灰色風衣,手套放在口袋,瞧來沒有破綻,到一間常去的小酒館,點慣例的餡餅豆子配約克夏布丁。掛燈暈黃光芒下,亞瑟談笑的面孔像濃重的油畫加深了輪廓。他吃了一半便沒有胃口,亞瑟卻直到碟子清空才放下刀叉。
飯後他們慢慢踱步到海德。亞瑟比他走得快些,斜斜看去能見一隻露在金髮外的耳朵。阿爾弗雷德似乎陷入了這角度隱有的回憶,怔怔望著,走著,直到亞瑟停下腳步。他等著亞瑟回頭看他,給他狀似不經意的一瞥,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亞瑟沒回頭,只是仰起頭對著夜色。他也抬起頭。稀薄雲層間,星光的真偽使人迷惑。一股不安在他胸口驟生,移回視線時他發覺亞瑟蹲了下來。
怎麼了?
他走過去,輕碰亞瑟手臂。
沒什麼。就這樣一下。亞瑟臉埋膝蓋悶聲說。
他把指背放進對方衣領。
你有點燙--
亞瑟抓住他的手指,露出半張臉,哀求似地望著他。
拉我起來。
你現在--
拉我起來,阿弗雷德。
他握好亞瑟的手,另一隻手準備在對方起身時扶著,亞瑟卻身體一晃,擦過他的肩跌進草地。
太多聲音,太多人自身邊走過。亞瑟無法解釋,劇烈頭痛伴著胃酸翻湧令他吐了出來。他咳嗽著,屈膝把自己撐起來。
扶我起來,阿弗雷德。
一隻手伸過來擁住他,他聽見阿爾弗雷德說攔一部車去醫院。他擠出個不字,疼痛給了他一記,幾乎讓他昏過去。他說不,不。帶我回家。不要讓人看到。阿爾弗雷德用夾克蓋住他,將他騰空抱起,他又吐在阿爾弗雷德的衣服上,手指擰著對方的髮根,說別讓人看到。別讓任何人看到。
一會兒就到家了。阿爾弗雷德說。
不要任何人--
路很暗,沒人會看到的。
他不再嘔吐,但阿爾弗雷德的肩膀漸漸浸濕了。漆黑中他哭著,顫抖著,不是因為疼痛,不由於難堪。
亞瑟做了夢,或者沒有,他知道他站在地鐵月台上,車廂裡有阿爾弗雷德,那裡頭很安穩,他站立的地面則像一隻正被搖晃的沙鈴。列車就如在麥田中奔馳那樣吹起周遭事物,他澹泊的眼神,阿爾弗雷德的恐懼,被吹入雲層,他能聽見它們邁向一段旅途的聲音。這時阿爾弗雷德應該站起來發現他在車外,但他在車裡沉睡,沒有事情帶來不安。亞瑟跟著車走,快走,然後毫不費力地跑步起來。他穿過了月台盡頭魆黑強硬的欄杆,星辰與夕陽同時在閃耀。他可以一直跟隨下去,到下一個阿爾弗雷德下車的地方,和阿爾弗雷德一起去湖邊尋找他自己。若是他不在湖邊,而湖沒有映照出他離碎的影子,阿爾弗雷德就不算真的找到他。這是他們兩個都知道的。
他停下腳步,列車就在一瞬間離開了視野。一種若有所失卻輕鬆的感受在他胸中暈開。
亞瑟睜開眼看見阿爾弗雷德在床邊,兩隻套著半筒襪的腳擱在他膝蓋旁,手裡捏著一本書而不是手機或平板電腦,像思考著什麼正入迷。一時間他認為這不合理,阿爾弗雷德應該在別的地方,在遙遠但他眼光所及之處,穿透大廈與海洋,每樣事物都反射著他的身影。他們的身影。
他的手從薄被裡滑出來,聲響讓阿爾弗雷德抬起視線。他的手剛浮出床緣就落進對方的手。阿爾弗雷德說了幾句話,他沒聽清楚。接著他們沉默了會兒,他沒注意到自己究竟在注視哪裡。
慢慢地他會過意來,阿爾弗雷德腿上放著本《堂吉軻德》,說的則什麼都不是,只是幾個像對嬰兒說的單詞。他坐起來,阿爾弗雷德也站起來,幫他把枕頭塞在背後。這是整修的第一天。
亞瑟盥洗完畢,阿爾弗雷德下樓去張羅早餐,他想著,總是有一天,阿爾弗雷德就那麼走了。幼小的,年少的,厚了臂膀的阿爾弗雷德,每一張離去的背影,重疊在他眼前。這畫面牢牢地印在他心上,但他不應該這麼記得,如同來的時候,小阿爾弗雷德突然就在那裡了。那麼,一樣不應該留有離去的記憶。
他閉上眼,又想了一遍。
阿爾弗雷德把放著熱蜂蜜牛奶和土司的托盤放在他身邊,手讓他一下拉住。只是沒能說出話,又放開了。他喝了點牛奶,泡沫黏在上唇,還是胡思亂想,直到接近中午,才察覺到那不完全是自己的想法。他一直認為自己很習慣那樣。其實他一次都沒有體會過阿爾弗雷德離開亞瑟所引致的心情。
阿爾弗雷德在陽台張望,自言自語,當他出聲答腔時,對方走來,把他連人帶棉被抱住,在床上滾了兩圈。
我感覺自己活像個除塵滾筒。他虛弱地說。阿爾弗雷德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他本來想問,為什麼還在這,為什麼陪著他,沒有離開,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他知道阿爾弗雷德也明白他會這樣問。他沒問,陪著阿爾弗雷德看了影集,下午當疼痛稍微消退時,他走向陽台,把臉放在正講公務電話的對方背上,阿爾弗雷德動了下,他的手摸索著,在那緊繃的肚腹上,然後好好地環抱住。
阿爾弗雷德的改變,或者是他的改變。橫越時間,細微或粗暴的,不在片段播映的他眼前的任何記憶裡,而像一條細線穿著他的身軀。樓下傳來牆壁被擊潰的聲響。在那同時,他藏在深處的某樣東西終於讓痛楚以外的感受碰觸了。
阿爾弗雷德伸手越過他的胸前,要熄檯燈。他握住他的手臂說先別關。
有時我覺得你該換一組聲控燈光。阿爾弗雷德重新把身子擱好,一腳卻踢開薄被。
那種東西失靈的時候不是很糟嗎。
可以設定為接收到特定聲音時熄滅,打開,或閃爍。配置俗艷或高雅的彩色燈光。阿爾弗雷德說。
我就當你有在暗示什麼好了。他說。
阿爾弗雷德的眼鏡後泛起晶光。
還不打算睡的話英雄給你說故事吧。
也有說故事專門的英雄嗎?
誰給縮在被裡揣慄不安的小孩說了故事,誰就是英雄。
他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從前有個男孩,他是木偶。……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
他和人類沒什麼兩樣,好吃懶做,投機取巧。唯一的差別在於,只要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
嗯哼。
木偶男孩發現把長鼻子砍下來,可以作為柴薪賣給民家。於是他成了柴薪大亨。
……。
什麼?沒聽清楚。阿爾弗雷德把手放在耳邊湊近他。
不會痛嗎?每次那樣地對待鼻子。
啊,對的,就是如此。阿爾弗雷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有一天木偶在切下長鼻子時,突然感覺到痛。他便從木偶成為真正的男孩了。
……結束了?
還要聽後續嗎?
還有後續?
接下來男孩不得不忙於談戀愛。之後的能說一整晚。
很美國的皮諾丘。
我又沒說他叫皮諾丘。
不然叫什麼?
這個嘛……。阿爾弗雷德眼珠轉了轉。
保密。
他溫和地嗯了一聲。又說,不錯的故事。
不錯的敷衍。
我真是那麼想。
還不想睡嗎?
或許吧。
那就換你講故事給英雄聽。
也有專門講床邊故事給英雄聽的職業嗎?
就是你啊。說吧。
好吧。我也說個木偶的故事。
英國版本的嗎?
從前有個木偶男孩。
叫什麼?
他瞪阿爾弗雷德一眼。
這個木偶男孩只要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
還以為英國人的版本會是別的地方變長呢。--好痛!我說了什麼嗎?
一天,有個常常和他買木柴的女孩向他說,她愛上了他。
即使他是木偶?
即使他是木偶。木偶男孩不懂什麼是愛,他只知道若讓這個女孩傷心,也許會失去一個重要的顧客。但要是說謊,鼻子馬上就會出賣他,該怎麼辦才好呢。
這種時候只要說「你是美國人我是英國人我們是不可能的」就好了啊。呃,抱歉。我是說,「你是人我是木偶我們是不可能的」。
木偶男孩想了想,決定還是告訴女孩他也愛她。當鼻子變長時,女孩也許會覺得木偶是不忍傷她的心,才撒謊的。
事實上也是那樣沒錯啦。
於是木偶男孩對女孩說,我也愛你,然後緊緊閉上了眼。鼻子卻沒有變長。
為什麼?難道愛讓他變成人了嗎?
木偶男孩還是木偶。他睜開眼睛,發現原來愛是一個無法被當作謊言來使用的字。
……。
講完了。
……什麼?沒有後面了嗎?沒有談戀愛,愛讓木偶成為人類男孩的後續嗎?阿爾弗雷德回過神來,高聲抱怨。
任君想像囉。他打了個呵欠。
啊。我懂了。英國電影。阿爾弗雷德悲哀地說。
別那麼誇張。我們的故事可以共用後續不是嗎。
但你的木偶男孩還沒有成為人類啊。
不是人類一樣能談戀愛。
唔?是嗎?
……。
亞瑟?
阿爾弗雷德站在亞瑟的空房間裡。他想起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對亞瑟抱有情感的場合,在維吉尼亞住所一個專門為亞瑟留的房間。亞瑟來來去去,偶爾留下一些私人物品,磨損的手套,隨身酒瓶,或巴掌大的手製絨毛熊玩偶。他寫信告訴亞瑟他要搬家了,什麼回音都沒有獲取。
沒有跡象,沒有關鍵,沒有深刻的對話,但他一定是先意識到自己是未來的美利堅合眾國,而後才意識到自己在英格蘭的靈魂裡。以此為基礎,他有了憎惡,有了執著。他會在半夜無故驚醒,因無法看見自己應該已經存在的將來憤而將所有家具打倒在地。起初誰都不可能先領悟到某種定位為愛的情感,即使有也應該視作蛇蠍,阿爾弗雷德這麼想。
幸好,他太年輕了。年輕得還不至於將內在的混沌感受為醜惡。但阿爾弗雷德不明白他不僅是年輕,同時也不能再更年邁了。有天他真的生出要離開亞瑟的念頭--徹徹底底--然後他感受到什麼是椎心刺骨的疼痛。就在那時他知道自己有靈魂,至少和他的意識與感官都緊密連結著。接連而來的是沮喪,絕望,再度睜開雙眼時,世上所有可取得的事物突然都像海底寶藏一樣在他眼前金光閃燦。亞瑟也包括在內。
阿爾弗雷德從空房間走了出去。
可他依舊獨自一人,駕著噴射機,或開著一輛流動貨車,把下巴擱在方向盤上,想起過去時,其實依舊想的是未來。他明白自己為什麼記得曾未親眼見過的少年亞瑟,雖然這令他感到世界並不公正,許多對他們而言重要的事不可能被陳述出來。他可以抱著亞瑟說一千一萬次他愛他,但他們都不會因此成為真正的人類。他一個人去旅行,愈來愈感覺寂寞。追求純粹的精神是危險的。
他早晨醒來,亞瑟在他身邊,蜷著棉被,靜得像死去一樣。他知道這是什麼,他依舊在一個空房間裡,或者是在一段重複的時間裡。亞瑟不會醒來,他累壞了,在人們的現實裡,疲倦得潰不成形。阿爾弗雷德意識到自己正是以精神存在於此的,在美洲,在任一地,在亞瑟的世界。但如今他並不感到身不由己,而亞瑟應也如此。
他走出房間,景物皆向他親暱貼來,沒有距離。不知過了多久後他回到房裡,坐下來握住亞瑟的手,輕聲在他耳邊說話。在此時,抽象事物仍是抽象,敘述則全無謊言。他所見的他亦能見,他所知的他也無所不知。
好吧,現在我們得決定一件事。
阿爾弗雷德上身壓近,一手扶住床頭,遮去他眼前的光線。
如果你今晚還是頭疼加上失眠,我們就去找你的主治醫師。
但阿弗雷德,不睡覺不是什麼大事。
是誰說的?是誰說過「不效仿人類生活,便會離人類世界愈來愈遠」?
嗯……?是我?
亞瑟在他的影子下圓睜著眼。
不是你嗎?
呃……?
嗯?
嗯……
嗯--?
阿弗雷德,是錯覺還是某種幻覺,我覺得你好像長大些了。亞瑟隱忍抽痛,瞇著眼說。
阿爾弗雷德結束壓迫行為,捏著他的手笑了。
你想說的應該是我老了吧?
老了?
亞瑟也被這話逗笑了。
說實話,有沒有想過老了的小阿爾弗雷德?
你的意思是雖是小阿弗雷德卻老了嗎?
老的小阿爾弗雷德,小的老阿爾弗雷德,都行。
亞瑟想了想。
倒是想過你大約五十歲的外貌。
形容一下。
看來很老練。眼睛的顏色更淺。從鏡片下看人,像法官注視證人。他說。弓著背,坐在深栗色的辦公桌後,包括頭腦,你危險而結實。
哇。那是什麼情境下的想像啊?聽起來像羅曼史小說……。
亞瑟抿起了嘴,微微撇過頭。
……亞瑟?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帶有笑意。
亞瑟一隻手拉起被子蒙住臉。隨後棉被開始顫抖。
噢,天哪,這樣折磨我。阿爾弗雷德在心裡吶喊。他也想鑽進棉被裡。但他很努力地克制調情話奪口而出。
一會兒亞瑟停止憋笑,從被裡探出頭來,蒼白的臉不太健康地泛紅。
……要是護士在這我可就慘了。阿爾弗雷德說。要不要冰枕?
叫傭人去拿就行了。
這也是開玩笑嗎?
一半一半吧。
亞瑟看起來很失落。
整修再幾天就完成。接下來--終於--他們要對這間臥室動手。阿爾弗雷德說。那時我們就到湖邊去。
好。
我還要預告你會想起更多事。更多的思念與哀傷。
我是真覺得你長大了。敢這麼對我說,卻又不是因為年輕失言。
這都要多虧了你像個醉鬼一樣。好了,睡吧。
等一下。
又怎麼了?
亞瑟撐起身,在他的額上吻了一下。
晚安,小阿弗雷德。
安分把自己陷入枕頭裡的亞瑟皺著眉,看來依舊不舒服。關燈的前一瞬阿爾弗雷德覺得自己可能要哭出來,但他沒有。他不知道將要為何而落淚。
阿爾弗雷德待亞瑟坐妥後要將車窗關上。亞瑟說就那樣開著吧。
但平常--他才說出口就停頓了。車窗嗡嗡下降。
從一條排水溝開始,濃灰滾騰的深處到一把餐刀拋高的銀光芒。從街角炸魚薯條攤商的油膩滋味到觀景餐廳玻璃上映出的群雁。他催車拐彎,移動在空氣中造出聲響,由遠而近,喏喏絮語,鈴鐺般的嬰兒哭泣和街頭藝人指下的震動,像在一條長長隧道的頭尾靜守著亞瑟穿梭而過。
一打開車門亞瑟就跑向庭院,快得幾乎沒見到身影。回到這裡,無論是什麼樣的亞瑟,阿爾弗雷德都自認做足心理準備。如果亞瑟撞向前去擁抱那些玫瑰,他想他也可以在災難釀成前及時挽救。但他跟上腳步,只看見亞瑟站在一片空蕩的泥地裡。
……玫瑰呢?他說。
亞瑟沒說話。
前幾天來,都還在啊。和搬家前沒什麼兩樣。他說。
亞瑟回頭看他,露出一個早就知道的微笑。
他呼吸了一半,停下,再吸剩下的半口氣,面部彷彿要抽搐起來時,亞瑟抓了他的手,好像要把他拉進一盆水裡,但他們只是踩在平地上,阿爾弗雷德陷在了亞瑟的懷抱裡。他不知道這感覺是怎麼產生的,就是發生了。亞瑟力道很輕,抱著他的手臂,地面浮動,侷促使他挪動腳步,往左邊踩了兩步,亞瑟也跟著他踩兩步。有一股推力,阿爾弗雷德茫然地感覺,他不得不放鬆腰桿,讓步一樣地後退。亞瑟前進一些,又填補起距離。是世界在輕輕搖晃著,還是時間的波浪突然推不動他們了,阿爾弗雷德的心隱隱作痛。亞瑟環住他的脖子,沒有人願意做永遠的中心,兩人只是緩緩旋轉,一個人退後了,另一個就立刻迎上去。
亞瑟的臉頰挨近他,曾未有地溫暖,擦過他的嘴唇,一雙眼像燃燒的綠火焰,一瞬就隱匿在眼皮下。他知道亞瑟在想什麼。在想像沒有他的日子,沒有了阿爾弗雷德的現在。像懷念記憶中的美味糕餅一樣,細細在腦海中描繪曾有的溫情。這不公平。他幾乎沒有過亞瑟不存在的日子。
夕陽給了他們一段長得不見盡頭的影子。
我要把你帶去很遠的地方。隱約他聽見自己這麼說。亞瑟問多遠?
多遠?
阿爾弗雷德推開門,弄出巨大聲響。亞瑟卻在他肩頭發出輕若鴻毛的聲音。像要遮蓋所有舊居記憶,他把亞瑟困在沙發上,擱在自己的陰影裡。亞瑟手指動了下,好像想說什麼,屋內地面橘色的流彩在他眼角餘光裡,和一切動靜相同,都逼迫他把亞瑟摟得更緊。哪些是亞瑟的記憶,哪些是他的,他不知道這棟房屋是否會逐漸瓦解,連帶他所存在的部分一起消失。
明明不會死亡……
他聽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亞瑟的聲音很平靜,叫著他的名字。
沒有美國,也沒有英國,就我們兩個,到很遠的地方去……
即使會迎來死亡?
他放開亞瑟,跪在沙發前,咬著牙關像孩子般瞪著眼睛,眼淚滴滴答答掉在膝蓋上。
亞瑟撥他被擠得蓬亂的瀏海,吻他,俯身把他抱進懷裡。
他有些安心了。朦朧中亞瑟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死亡是那麼常出現,但總沒有一次是終點。
清晨他們幾乎同時醒來,亞瑟坐起身,望著窗外奶白色的霧。阿爾弗雷德知道他是想起仙境一樣的家鄉了。
……那仙客來一樣顏色的陽光就穿過濃霧照在河流上。這是亞瑟曾為他說的一段床邊故事。河流把這光芒送往妖精的口袋裡,妖精再把光芒放在白鳥的眼中。於是白鳥就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牠們會離開亞法隆,到遙遠的凡人居住的城鎮去,使那裡也能在一瞬光芒中見到無盡的希望。
他們提著午餐籃散步到湖畔。像過去一樣,划船,吃三明治。
阿爾弗雷德說就好像從來沒有把這裡賣掉過一樣。亞瑟看著他,促狹一笑,說就好像這裡才是阿弗雷德的家一樣。
為什麼要賣呢?那時你什麼也沒告訴我。他說。
想要忘記過去。亞瑟說。
……什麼過去?
忘了。亞瑟說。我有點可惜那些玫瑰。你想她們還能再長出來嗎?
他說會。亞瑟高興得整張臉放出光采。
或許我們就都是太像人了。
什麼?
亞瑟沒答話,閉上眼,心滿意足地偎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