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
一把刀夢見了自己。
起初,安定的口吻像在講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話題起頭在戰役的間隙,銀色的光輝奇怪地覆蓋了天空,不像要下雨,也不像要天暗。這時安定還仰著鼻子在找太陽的蹤跡。清光拉他一把,說:太陽?今天哪時候看見了?
但天色很美,偶有蜻蛉飛過,光芒穿透晶亮的薄翅,好似星的粉塵在白晝裡灑落。
一個故事,是天上飛翔的人字排雁裡的其中一隻。安定的手背拱起來,十指則如花蕊般彎曲著,好似這樣就能比擬出他想傳達的意蘊。一把刀夢見了自己,走在水灘上。花瓣呀,枯枝都落在水面上,半露在空氣裡。水影斑駁,有地方絢爛有地方腐敗。
一把刀能做夢,知道自己在夢裡,安定尋思,那想必不是在做夢了。也許只是以為自己在做夢吧。他決定不回頭看,一回頭,也許就醒了。雖然他走在水上,草鞋卻沒有濕。他發現了這一點,眼珠一轉。
也許我才是一個夢呢。他想。
後來你醒了嗎?清光問。
我記得有醒來的時候。安定說。可是,那就代表我是從夢裡醒來的嗎?還是說,我只是從另一個我的記憶裡回到這段記憶裡了?
清光又有問題想問,但壓了下來。樹蔭底下很舒適,除了安定的聲音和臉頰外,他對其他事物渾然不覺。
這把刀走了一段路,突然覺得眼見的一切很熟悉。仔細想想,這股氣味,這串色彩,還有潮濕似泡影的地面,是殺戮的模樣嗎?還是說,更往後探,其實這就是死亡?只是,我認為死亡應該更刺眼一些,應該會有些閃痛了眼的七彩鋒芒。死亡聽起來很哀戚,武士的死亡卻絕非如此。
想到這裡時,這把刀發覺,他甚至不能算是一名武士。
故事中斷了。
隊伍回到陣營時,清光聽見裙褲相磨嘶嘶沙沙,腳步踏進室內,以及金具在相互吸引或排斥時,細不可聞的聲響。這些平時沒有少聽過,今天聽起來有些不同。這些聲音構成了與房屋有別的另個空間。清光整理護具,慢條斯理,若無其事,但他想晚上一定要讓安定再講那個夢。
安定就著木勺喝了一口水。下午待在庭院裡,似乎在找殼會發光的那一類蟲子,也許是想要藉此把出征時的景色記憶下來。他找著了,沒抓起來,只是蹲著瞧,回頭見到清光在看他,咧嘴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用晚飯時清光聞到安定身上有股土味。他湊著又嗅了兩下,本想隨口嫌說「好髒啊,一點都不可愛」,安定舉起筷子把一口晶瑩的白米飯塞進了他嘴裡。他只好嚼嚼吞下。
他心裡想什麼,安定大概都明白。
燭台切立在門邊,要他們別走太遠,深夜街道不安全。他和安定一人提一個燈籠,向聲音來源擺了擺手。從倉庫裡翻出來,白色的燈籠,安定漆成和羽織一樣的淺蔥色,他不知怎麼,把顏色調得太水,成了粉色。安定看見卻沒笑他,只是說,好像櫻花呀。兩個人提著滲光的燈籠,手握著手,一路走過街衢巷弄,空氣都被光芒染得稀薄了,夏夜像是乍春般透涼意。
他們倆都沒說話,但清光想安定應該是要去爬神社前的一百層石台階。他每回爬,都抱怨安定走得太快,膝蓋發疼。這回他在安定要走上台階時,一把挽住對方,說:安定,繼續講那個夢吧。
夢?安定想了想。啊,你說那個啊。
安定的雙眼在燈籠光下暖紅暖紅的,好似看他的目光有平常沒有的眷戀。他把燈籠移開,那神色就散去了。
安定牽著他的手,一格一格慢慢往上爬。
一把刀夢見了自己。他所身處的世界,也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安定說。
這把刀有很多可以困惑的事,但他記性不好,忘了。做為一把刀又能讓多少事物煩擾自己?其實,他還依稀記得主人的面目,只是也都融合在他行走之處。
後來,我醒來了。安定說。
清光鬆開五指,反抓住他的手肘,不讓他繼續走了。
那個夢裡,有我嗎?或是說,我在你的那段記憶裡嗎?清光問。
安定側首沉吟,搖搖頭。
安定來到本營與他重逢之前,有一段很長的旅途。這是清光的猜測。剛來時,安定時常一個人坐著出神,叫也叫不應。
我醒來時,就像剛逃過劫數般狼狽。安定說。不是形象上的狼狽,而是心智的破敗。我到小溪旁照自己的臉,看不出自己的模樣。我想,現實哪比身處在死亡裡好?四周只有冰冷的圓石,樹木慘綠,天空灰撲撲的,小溪湍急無情,流水聲令人心生不安。
那時,我體會到自己對於生命的愛戴,停留在被舉起揮舞、落下時迸散星火煙花的瞬間。我看著我的臉,那是浸淫在死亡裡之於人類的顯像。
可是……。
你想說,可是,那是因為我太想念沖田君了。他說。
我剛遇見你的時候,你就像他一樣。清光說。那時你已經有所轉變了嗎?
我想是沒有吧。你瞧瞧。安定挨近,撓開前髮,天真地望著他。
怎麼樣?我和你,誰比較像沖田君?
……都不能算是像吧。他說。
是嘛?安定低下頭,也許萌生了一點向他撒嬌的念頭。他把手放在安定的腰側,沒有摟緊。
那麼,也許我已經和死亡分離了。安定說。從那個夢裡醒來的時候。
現在呢?和死亡分離之後,要和什麼在一起?他問。
你呢?你想要什麼?安定說。我嘛……也許是愛吧。想要做一個夢,夢的組成是愛。
說完,安定把臉埋進他懷裡。他胸口一緊,突然眼裡湧起淚水。
我們今天不要回去了吧。
咦?可是光忠會擔心的。安定的聲音悶著。而且,火再過一會就熄了。
睡一覺就天亮了。到時候再走回去。
可以是可以。回去要一起被訓話喔。
安定抬臉看他,神情溫順。他像是又被重擊了一次,咬住下唇。
還是算了。
唔?
回去吧?
嗯。
安定站起來,背對著他,彎下腰來,兩手向後張開。
做什麼?
背你下去。
啊?
因為,你看起來很累。腳還很痛吧?安定說。再說,你不想抱著我嗎?
我、我自己可以走啦。
可是,我想背你,也背得動。安定說。吶──好不好嘛?
他拗不過,只好僵硬地攬住對方的肩膀,安定「嘿呦」一聲忽地就把他背離地面。他嚇得差點喊出來,趕緊摀住嘴。
要抓緊喔。安定說。屁股不要往下垂,腳也要夾好。你有在聽嗎?
嗯?有、有。
下階梯時,可以幫我數數嗎?
數數?
每走一格,就數出來。要專心數喔。數錯了,就把你丟在地上。屁股會開花的。
清光還想回嘴,安定便邁步往階下走。
一……。二。三。
安定走得很慢。他懸空在階梯上,往下一望,燈籠的照明範圍之外,盡頭像個深洞,他觸碰不到段差,竟感覺安定是走在水上。
四。五。六。
既然要數數,他就沒辦法再問安定問題了。
七。八。九。十。
安定頓了頓腳步,他連忙抓住空檔,說:手是不是很痠?我還是下來吧。
不痠。安定輕聲回答。再抱緊一點,好不好?
他依言摟緊安定的肩頭,側臉跟著貼上時,發覺安定的頸側正滲出薄汗。
……十一。
安定的聲音裡,有某種決心。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對他來說,要維持如此數到一百階,同樣難熬。
數到三十,安定停下來,舒了一口氣。
清光,從那個夢醒來以後,我常常想……。為什麼當時我沒有走入死亡?
走入死亡,就是不再從夢裡醒來嗎?他問。
也許吧。我想,如果就那樣往前走,就可以找到答案。死亡就是盡頭,想要什麼答案,一定都有。可是我卻在生命裡醒來。
他們繼續向下走。走到五十階時,安定喘著氣,顯得很痛苦。
別管我……。安定說。平常一定,背你走上兩百階都沒問題的。只有這次……。
清光依稀聽見了安定沒說出口的話。
只有這次,陪我走到盡頭。
他默不吭聲,靜靜等待安定再度跨步。
「五十一」暴露在空氣中時,聲響像碎玻璃濺入川中,回音遍落兩人身周。清光沒有忘記數出數字,即使他無法判別身置何處。
安定頑強的身軀負著他,肩頭輕顫,從牙縫中逸出吐息,木屐在階間撕聲刺耳。他感覺得到,安定的生命正一點一滴流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抱得更緊,更加貼近,但現今,他連是誰在乘載著誰行走都分辨不出。
原本應該是嶙峋梅枝的石階兩側,浮著混濁濃霧,夜空裡彷彿無數黑蛇蠕動,斑斕鱗片閃爍。清光不敢正眼掃視,包括地面上兩人的倒影。
他想起安定說過的話。不是武士,那是什麼?
數至七十時,安定垂下頭,一動不動。連喘息也沒有了。
安定。他說。安定……?
他伸手按上對方冰涼的頸前,還有脈搏。
安定,安定。他極力使自己不要聽起來太慌張。醒醒。
一會兒,安定發出微弱的回應聲。
……清光,這是哪裡?
在神社前的石階上。他說。
是嘛?我看不見。安定說。清光,我以為我在夢裡,你也在我的夢裡。你看得見嗎?死亡就在前方。我感覺到了。
那個夢已經結束了,安定。他說。就從這裡──走下石階,你是清醒的。
安定沒有出聲。
我不是在這裡嗎?他聽見自己失控的聲音。安定,這不是夢。
安定的腳步動了。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
他抹去臉上眼淚,一邊數著,一邊察覺安定的步伐變輕了。燈籠照著他懸在空中的鞋尖,火苗弱了,光暈柔和。他抬頭一看,夜幕一望無際,白星晰亮,近得像沾在他的睫上。
他稍稍放鬆了點擁抱的力道。安定在他手臂底下,寧靜如鏡。
數到一百。安定蹲下身子,讓他可以慢慢踏上地面。他舒展筋骨,轉動麻痛的手肘。安定卻一派輕鬆,接過燈籠,湊近他的頰邊。光照亮了他們的臉。
這不是夢,對不對?安定說。
他望著那張終於能夠映入眼中的臉龐。安定的眼瞳裡有清亮如明珠的光。
也許是我做夢了。他說。
可是,你的夢裡有我。安定說。這也就足夠了。
他握住安定的手。
回家吧。
回家吧。
兩人幾乎是同時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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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在清安本《こころ》
*還是......清安安清分不粗來(每篇都覺得好像安清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