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觸摸我。想要吻我,想知道更多我的事,卻想保持著距離這樣做,是嗎?
……做得到嗎?
您可以試試看呀。
如果做不到呢?
一章試閱
立春到來,鶴丸國永攀上石垣,整副身軀隱在樹的軟枝嫩葉裡時,心上也有塊大石落下了。他想也許這就是「積雪化了」。入冬時,他殷切期盼降雪,雪逐漸堆高,彷彿和這白花花的雪相通了心意,說話少,沉思的時間多,常一個人坐在天守頂層迴緣欄杆上,冬日陽光投在他衣上,細碎如枝上梅花。臉凍得通紅時他在樓梯間撞見主,主又笑,又一陣奇怪,手背貼了貼他的耳,說:不要耳朵也凍得掉了喔?
他問主這身體裡是什麼心思,遇上寒冬都是如此嗎?主說,想是鶴的性格和這季節太合適了。覺得舒適,想停留於冬日的呼吸,想將自己投入雪的結晶裡,想要沉睡。
談話完後鶴丸國永給自己下了個冬眠剛剛甦醒的定義。
隔日起床,他一摸櫃裡衣物,發覺有件外衣是銀線縫的,以前沒見過,對著燈光一照,銀線虛虛實實,像河面波光粼粼閃閃,套上了,手臂穿出袖口,在鏡前轉轉身子,他總覺得輕了幾分。
是誰把那幾分重量拿走了?他想手藝嫻巧於修補衣物的就幾個,會這樣做的,像是江雪。
用膳時,他看見江雪的髮絲,銀閃閃地,像清晨結冰的湖。再一張望,發覺平野的領口,獅子王的肩線,今劍的衣襬也透出這樣的光。
鶴丸國永又隻身一人,像不想被時間察覺,把自己驅趕到城外。銀色絲線沿著樹木枝椏往空中伸去,伸進雲裡。他抬頭瞧著,隱約,感覺與站立的地面有某種共振。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身上卻沒有這種引上高空而去的銀色光芒。
甫入春季,土壤光潤如鏡,新抽的芽彷彿有笑意,走在路上,像走在親吻的隙縫間。
這回他往低處走,滑下河堤,看水面上,也有神靈步行的痕跡。當時他想的是他其實不在那裡,只是透過某個窗孔,雙眼是一對網子,往外撈想要的東西。疲倦,膩煩,飢餓,無法召他回家。他在找任何能映出不是這個外見形象自己的物體,但即使找到了,也不真的明白。
他回城時已錯過晚膳,燭台切留了紫蘇飯糰和甜麥茶,他端著托盤到泥地上能清楚看見燈火垂影的緣側,吮著手指慢慢吃。
遠遠聽見一期一振的腳步聲,他直起身子盤起腿,像小孩終於盼到玩伴集合,又張嘴,又闔上,又是傻笑。一期瞧他這樣也笑了。
鶴丸閣下,看起來心情特別好?
我呢,多半是冬眠醒了。他說。
冬眠?鶴丸閣下嗎?
嗯。冬眠。他說。比如說,好像青蛙,剛醒來時,不會覺得自己渾身赤裸,很難為情嗎?
但不是睡下時就是赤裸的嗎?青蛙。一期笑著說。
在睡夢中,一定是認為自己穿著衣服的。他說。穿得厚厚暖暖的,還能行動自如。
再怎麼說,這個冬天我也常見到清醒的鶴丸閣下。一期似乎認真思考著這說法。
也常見到赤裸的我吧?他說。
啊……是。一期的回覆很小聲。
他沒注意到對方羞赧的緣由,伸展了下。
這麼說來,有件有趣的事要和鶴丸閣下報告。
一會兒,一期這麼說。
怎麼?這麼正式。
是的。前兩天做了夢。
……。
……請別用那種驚恐的眼神說話啊。
雖說老刀作夢就和老人作夢沒什麼兩樣,不知怎麼,一聽你這樣說就覺得有點恐怖。
老實說,我也很驚訝。是非常清晰的夢,如同真的一樣。
不會覺得很累,像被什麼控制著嗎?
倒也還好。只是,不說出來總覺得難受,要說卻也只能對您說。
……。
您就不能表現得高興一點嗎?
唔,嗯!說吧,說吧。洗耳恭聽著喔。
鶴丸拍拍腿,做出一副長輩大器的模樣。
我夢見,厚喜歡釣魚。坐在緣側,擦一枝銀色的釣魚竿。
嗯,有何問題呢,厚不就喜歡釣魚嗎。
坐在厚旁邊的亂,邊做裁縫,邊埋怨小孩子的玩具不夠真實。
是嗎?亂一向不以小孩子自居的。
是的。但在那夢中,弟弟們卻都很安分地做「小孩子」。您有興趣了?
沒說過沒興趣呀!快接著說。
夢裡頭,只有我住西式房間。弟弟會用遙控車送來茶點,在門外按響喇叭。一開始不知道是誰,漸漸就能認出來。一聽車的聲音就明白今天是誰,晚飯時眼光對上也就了然。
在夢裡你也還是沒有變。
不,其實,總覺得變了不少,好像平常在大學裡上課,弟弟們也各自就讀中小學。假日就大家一起出遊,捉迷藏或打打羽毛球什麼的。天空的顏色也和這裡不同。值得一提的是,風的味道,讓我想起主閣下。
到了主生活的年代去了?
倒不是如此,和主閣下去過她的時代,光線冷多了,樹林和蟲子聲響,一概沒有。有的是經由機械演繹而來的,或扁或方的聲音。我想是什麼留在主閣下身上的記憶讓她總有那種甜甜的氣味吧。
……。
您又有意見了?
不,不知怎麼,我有點不好意思。也就是說,你的夢裡有那種甜甜的氣味。
有的。
鶴丸瞇起眼深呼吸了口氣。
聞不到啊。
是嗎?但是,您也在我的夢裡呢。是從博多開始說起的,他常對我說「凡事要精算」。可能夢裡的我看起來容易被欺侮。有什麼嚴肅的事,他都用隨身攜帶的算盤來算,即使和數字無關。若是買一般的玩具給博多,可能會因為價值被叨唸吧?於是我去了一間在京都商店街的老玩具店,得從大阪坐電車過去。那玩具店的主人就是鶴丸閣下。
這麼快就出場了呀。
順帶一提,是鶯丸閣下介紹的。
鶯丸?
在京都經營茶屋的鶯丸閣下。
……。
您大可不必忍笑吧。
太有趣了,一期,你的夢,太有趣了啊。
有趣的是夢裡的鶴丸閣下呢。走進店裡,櫃台後沒有人在,貼著一張奇怪的紙條,寫「若要找我,我就不在。若不找我,我也不在。」
這是禪問答嗎?
後來,正專心看一副手繪的紙牌時,人影突然又映在玻璃櫥窗上了。真是嚇了好一大跳。
嘿,嚇到了吧!
他正為了不是自己真做過的事得意洋洋,一期停下講述,突然握住他吃完飯糰還沾著海苔屑的手,靜靜看他的雙眼。
唔……?
冷不防,一期側首吻了他。他一緊張要講話,不小心咬了一期的舌頭。一期呼痛,他也跟著摀住自己的嘴,想問對方傷勢,臉卻又熱又麻,舌頭也不靈光。
真是丟人,對不起呢。一期卻先笑著道歉了。在夢裡的我是第一次看見鶴丸閣下,只能呆站在原地,不可能做什麼,連自己心思都不太明白。現在鶴丸閣下就在面前,我……
好了,知道了。鶴丸忙舉起手,摀住的卻是一期的雙耳。兩人又都一愣,他只好訥訥放下手,別過頭去。
今天不聽了。
不聽了嗎?也好,時間也有些晚了。
明天也不聽。
咦?但是還有好多夢中的鶴丸閣下的事沒講呢。
一期溫和地拉著他的手,他本來起身想走,此時卻覺得自己太過狠心。
明天再聽。
嗯,就明天再說吧。晚安,鶴丸閣下。
他幾乎想不起怎麼會和一期一振親密起來。
陰冷許久放晴,陽光亮白亮白,說不上和以往有何不同,但照在人身建物上,不耀眼,只是舒適。像光被吸收似的。
亂從後頭拽了拽他的束帶,說鶴丸先生,別偷懶!他才想到自己還在田裡,下巴挨著鋤頭柄發怔。
亂從他眼前晃過,難得高高束起的長髮有銅一樣的色澤。他瞇起眼,忍不住問亂:將來還留長髮嗎?
咦?沒想過啊。亂瞧他一眼,像是被老頭開了黃色玩笑。
不喜歡嗎?長頭髮。他想都沒想又問了。
因為是一部分,沒想過留不留。
如果長大了呢?
長大?
亂奇怪又好笑地自他手中把鋤拿開,他險些滑一跤。
土鬆夠了,揀揀碎石頭吧。
別過頭去,亂卻沒了笑容。
他帶著歉意,只是碰碰亂的肩頭,逕自走開。
整好田後播種,土地孕育新生。他無端感到嘈雜,好似融雪後能聞能見的增加了。
剛來本丸時最好,什麼感受都自然吸收。然而現在我認為我就是我,其他人也認為我是鶴丸國永,反而有些東西我想拒絕,連旁觀都不願。
他在腦中描繪正在書房做文書工作的一期一振。在本丸初次見面,表現得像陌生人,見面點頭,連佯裝的笑意都沒有。他也從沒在看見一把刀時,表現這麼僵硬。
見面的隔日他突然想起,那是和他在同一收藏庫的一期一振。可是,塞進人身裡,看來不是他記憶裡那模樣。他為此有些忿忿不平。
主用膳時叫上他一起,也奇怪,盡是他喜歡的菜色,涼拌豆腐,水煮蓮藕。在他面前好像是別的東西,被欺瞞的感受之下,他覺得也許連主都是個謊言。
主挾一粒黑豆放進嘴裡,說:鶴要怎麼想,就怎麼想。
他心中一驚,卻不動聲色。
事實上呢,我也會在無人認識的咖啡店粗聲說話,囤積免費糖包,為了聖代比別人少半公分和店員討價還價。
主嗎?他不禁笑出聲來。
如果想成每個人都有那一面,心裡會好過些嗎?主問。
也許不會吧。不可能想成那樣。他說。
鶴在自己心中是什麼模樣?
我嘛……。很少照鏡子。照鏡像在看別人眼中的自己,朝夕瞬變。
那從哪裡看好呢?
不看呀。他說。都不看。
偶爾有我喜歡的太陽光線,我就看鶴。主低頭喝湯,露出滿意神情。透過那光看鶴,是我對鶴的愛。
他說不出話來。几上菜餚,又換了樣子,連是不是他愛吃的都瞧不出來。他終於動了筷子。
連和記憶裡哪裡不同,都無法確實說出。因為如此,對於化為人身,實在諸多不滿。他有時也想猛力搖晃自己,希望能就此清醒。
對同在收藏庫待過的鶯丸沒有問題,對一期一振卻不行。他說。為什麼呢?
恐怕就因為是特別的呀。主說。懂嗎?特別。
回想至此,他已找著了三日月宗近的房間。後殿通道很古怪,有時不一定能去到想去的房間。三日月的房間,窗外能見樹林,常有濃霧飄進屋內。照說對刀身人身都不好,三日月卻處之怡然。
來討債。他手背在後,笑著說。這裡有漂亮的碎布嗎?
得罪人了,要送禮物和好?三日月瞟他一眼,晃晃扇柄。
主和三日月都是讀心的討厭鬼。
他選了塊淺紫格子印金色雲紋的布。
不挑更女孩子氣一些的?
這樣的就好。
他坐在三日月身邊,凝聚精神穿線,慢慢縫起來。
送點心也行,要不和主討些現世的小玩意兒,為何非得自己動手呢?
三日月瞇著眼瞧他。
……。
想撒嬌?
嗯。
這樣啊。
你來本丸不久,習慣嗎?
哪裡都好。
有我在的日子好嗎?這麼熟練的我。
嗯!特別好。
那就好。
他換了線,繼續縫製。
我想起了和一期一振初次在本丸見面的時候。
喔?
沒人像他那樣,見到了覺得像仇人。至今我還是不明白我們究竟理解了對方什麼。
那倒是。
記憶是奇妙的東西,對嗎?尤其不分辨先後順序時。
其實,刀和人也沒有不同的。三日月說,一面提醒他布上哪裡要留返口。知道了沒有不同,而後就可以放心做一把刀。
不是放心做一個人嗎?
嗯--那也可以呀!
鶴丸盯著布塊,突然一笑。他不是很聽得懂,但心裡輕鬆了。
他做好髮圈,揣在懷裡沒馬上送出去。在這時髮圈還不是髮圈。接著他又溜出城外,一樣到了河邊,晚膳後才慢吞吞踱回去。這段路有時很黑,他總憑著身體感覺走。走著卻有一股膨脹的力量輕輕撞上他腹部,接著有人握住他的肩膀。
……一期?
他伸手一摸對方胸膛,出聲問。
你在這做什麼?也不提燈,不怕跌倒?
我才要問您呢。您又不用晚飯,也不告訴任何人去了哪裡。
意外地一期一振似乎真在生氣。
這不是常有嗎?
但是,昨晚約好了,您不記得嗎?
(「約好」呀……)
是約好了。他順著話說。所以這不就回去了嗎?
您難道不是整天躲著我嗎?
一期的面孔漸漸能看清了。卻和語調不同,神情因找到他而寬鬆了。
為什麼這樣想?
為什麼……不是的話,請容我道歉吧。一期聲音軟下,手也跟著放開。
是有些吧。他說,眼珠轉啊轉。
幾秒間沒人說話動作。他把自己的手扣進一期指縫間,拉著他搖晃了晃。
回去?
嗯。
一期隨著他邁步。
我不歉疚,所以你也別歉疚。雖然躲著,卻不是不想聽。
鶴丸閣下不願意聽,我也就不說了。
別賭氣嘛!
沒有賭氣……
從哪兒開始說呢?
鶴丸閣下……
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三日月閣下說的。
好呀。臭老頭子。
您這不是也罵著自己了嗎。
我想起了初來本丸的你,有些事不大明白。
您還記得呀。
也不就半年前的事而已嗎?鶴丸笑著說。
不,不是不記得了,只是為了您還會想起這樣的事有些高興。
你真是怪人。
彼此彼此。
(為什麼我們現在是這樣呢?)
鶴丸還是問不出口。
能繼續說嗎?那個夢。
是的……昨天說到您是玩具店的主人。我在店裡徘徊一陣子後,您突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我買了兩樣東西,一個是以許多銅板相互熔製成的存錢筒,一個是恐龍模型。
哦?一個給博多,一個是給後藤的吧?
真像就是您賣給我的呢。
後藤喜歡大的東西。雖然不過是模型,恐龍這種生物一定很痴迷的。
拿回家後的隔天--這是昨天才夢見的內容--博多和後藤就來敲房門。
有什麼令人驚嚇的事嗎。
博多說,那存錢筒是真正的古錢製,要我回店裡問清楚。後藤給我看那恐龍左腳底,寫著「中獎了」。
鶴丸聞言噗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走進城門,一期一拉他的手,拐進西側小路。
真不愧是我呢。
說也奇怪,夢裡的我不是那麼想回到店裡……去之前,還又去找了茶屋的鶯丸閣下商量。
那傢伙想必是一副看好戲的態度吧。
鶯丸閣下說:「那不就是您想要的有趣店鋪嗎?」不解地看著我。
哎呀呀。
於是我又回到鶴丸閣下的店裡。
歡迎光臨。
您知道是中獎了,非常愉快,拿出一塊灰色的小石塊模型。我問那是什麼,您猜那是什麼?
是什麼?
是恐龍的糞便化石。
鶴丸抽開牽著的手,笑得蹲在地上。
……哈哈!真受不了。
我在夢裡可笑不出來呢。至於那古錢存錢筒,您眼神發光地說:「這個沒有中獎。中獎的話可以換紙鈔製的喔!」就是這麼回事。在那之後,我卻沒事就往店裡跑。也不買東西,像個麻煩客人一樣。
哈……!就是明知山有虎嘛。
一期領他到廚房,打開保溫鍋的蓋子。一股蒸氣撲面而來,帶著麵粉香味。
傍晚去萬屋一趟添購文書用品,正巧有攤販在賣。
是今川燒啊?
一期拈起盤子,遞在他面前。他拿起微溫的今川燒,咬了一口。金黃色的奶油餡淌出來,卻還有些燙嘴。
一期靜靜看他吃著。
在夢裡第一次見您,您就在吃這個。
咦?是嗎?他一愣。
嗯。金黃色的奶油,金黃色的夕陽,金黃色的您的眼瞳。全部,映在我眼中。
一期伸手,拇指輕輕揩去他嘴角的奶油。
狡猾得像是真的一期一振--他忍不住又去問了主,記不記得當時任何細節。
是嘛,一期來時,開心得想拉人起來跳舞了。主歪著頭盡可能地回想。
我來時主就沒什麼反應啊!他做個鬼臉。
覺得「你果然搶著來了」啊。嗯。因為我是有趣的主呀!
主這也算是恃寵而驕吧。
當時鶴真苦惱。一臉都是「難道他不記得我了?」的失望神色。
是的,主記得後來的事嗎?他急急地問。
一期剛來時,和誰都不特別親近,也很安靜呀。戰鬥時最活躍了,那時鶴有什麼破綻,都是一期擋下的。我問他,是不是在意鶴丸?他說也不清楚。像被你召喚而去一樣。
真的?主這樣問過?
覺得你們畢竟共處很久,彼此吸引很正常,我就忘了這回事。
唉呀……。
鶴丸把頭擱在几上,覺得白費力氣。
可是我那時怎麼會遷怒於他呢?明明我也記不得在收藏庫相處的日子。
是了!主一拍桌子,震得他瞪大雙眼。一定有件事,你們之間發生的,在那收藏庫裡。又因為某種原因,你們都不記得了。
主難道不能讀出來嗎?
我又不會讀心!主瞪他一眼。你知道我不做這種事的。
(不,做了啊!還很多次。)
知道了這癥結,可以放心探索了吧?主站起來,拉著他往外走。走,來幫忙佈置。
佈置什麼?
女兒節呀。
沒人開口問女兒節的張羅是為誰。按主的個性,多半是為了任何無法慶祝女兒節的女孩兒所做。佈置很簡樸,娃娃擺好,玻璃紙紮的桃花和絲帶從橫樑垂下,讓光打著,晶瑩色影投在榻榻米上。
鶴丸重新黏好一朵脫落的桃花,主便兩手拍拍說要到廚房看和菓子做得如何,把工作告一段落的青江和鯰尾一起帶走,他一人留在廣間。一時間又閒了下來,他有些犯睏,走到緣側,倚著房柱環視屋內。
(總覺得很懷念。)
像喚醒了建築的記憶,面前有彩色河流湧動,女孩們衣袖款款,飛揚如蝶,溫軟色澤拂過臉頰,領著他的眼神,流向深處。空間上的深處,起初還似有迴響,漸漸便離他遠去,銷聲匿跡。
他知道這感受難有二次,仍等待著,一會兒打起瞌睡。睡夢中,他看見粟田口家的短刀,在廣間來來去去,平野的側臉,小巧而有些淘氣的鼻,和女兒節娃娃有些相似。他還見到亂,束著他做的髮圈,卻少年一樣立在門邊,似在旁觀節慶氣氛。
五虎退挨在他身旁小睡了一會兒,待他真正醒來,已近日暮,藍髮映上紙桃花印子的一期一振,在廣間裡瞧他。
剛才很大動靜,鶴丸閣下都沒醒。一期笑著說。現在一安靜,您就願意醒來了?
唔……?他驀然一驚,坐起身來。
矮几上還有些茶點碟子沒收拾。
女兒節娃娃珍珠光澤的臉龐,依舊帶有生氣。只剩一期一振和他所在的廣間,氣溫低了,瓷碟銀叉,紙花緞帶,都像上過一層亮光漆,形樣比初見時要濃烈,騰在空氣中。
他爬到一期身邊,指指自己的臉。
捏我一下。他說,閉上眼。
等待中的疼痛卻沒隨之而來,只是有些滑稽的「啾」一聲,及一期嘴唇的觸感。
你呀……!他睜開眼。一期露出小男孩般無辜的表情。
可今天的一期一振似比前幾日沉著許多。端著茶杯,微微低首,眼眸裡有笑意。
他也垂下頭,手指玩著衣襬。
在夢裡有好事了?
是。
什麼事?
一期掩不住愉快似的,指背壓著嘴唇。
本來要放心裡的。覺得不再向您描述也沒關係。雖然和您有關,也是因為我單方面的期望才做這些夢的。
看你開心成那樣,我就想知道怎麼了。
真的?
真的。
是怕吃暗虧?
誰知道呢?他瞄著一期。
您在捉弄我。
你剛那話才是在佔便宜吧。
如果真有讓您吃虧的事,我也會如實相告的。
我不懷疑呀!
一期用拇指一點一點按轉茶杯,說,鶴丸閣下,期待櫻花開嗎?再不久,雨下得多了,櫻也就要開了。
還行吧。櫻花開,有時像變魔術。明知會嚇著,最後還是嚇一跳。只關注櫻花盛綻的衝擊,是人自古的弱點嘛。
很像呢?您和夢中的鶴丸閣下。
是嘛?
夢裡,我一有空閒就到店鋪裡,也不做什麼。您會為我留一張椅子,好像要讓我知道您在意,又好像不經意。因為,您幾乎一句話也不主動說,自從上一次兌了獎後。怎麼說,也不可能無話可說到那地步吧。
對你的話有可能唷。
唉!一期嘆氣,卻又展露笑容。
但我想無論您歡不歡迎我,心裡怎麼想我,我都照樣去。離開學校到回家之間的空檔,接近傍晚的時光,日落之前,我會坐在櫃台旁看著您。您有時看網路影片,有時泡了茶,分我吃點心。通常是今川燒,也會從抽屜拿出高級菓子,看來像是禮物。有小孩來,就走出去陪他們玩,總是不發出太大聲響,好像怕嚇著人家。夢裡的您和誰都保持一點距離,時常掛著溫柔的表情。我認為您很寂寞,卻又對寂寞不是那麼留心。
但對你……對夢中的你來說,這還是很像我嗎?
很像您唷。
鶴丸嗤嗤一笑,沒有反對。
後來,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我終於受不了只能看見某一個時段的鶴丸閣下,便向藥研告假,說假日要去見一位朋友。
藥研是什麼表情?
他直接了當地說,若不是約會,就不許去。
……。
我們家的藥研,如何?
在夢裡的弟弟也要炫耀呀。
當我察覺的時候……夢這種東西,看似省略很多細節,又可能只是清醒使人記不了那麼多,那時櫻花已大半凋落,抽出青芽,有些已綠葉茂密了。但看見面前景象,夢中的我想起了櫻花盛放的時光……或許在大學裡,在京都街道上,我心不在焉地想著自己的事,弟弟們和鶴丸閣下的事,但櫻花,卻和我的思緒融為一體,同時存在。當我醒來,聆聽外頭,屬於我們的「現在」的各種聲響時,清晰地感受到,櫻花是不變的,在我多次經過消磨的記憶中,櫻花因它本身的不變,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夢中。這讓我不禁信任起夢境的真實性,而很愉快。彷彿我那些看似失去的記憶整合了一樣。怎麼了?
唔?
您好像出神了。
啊啊。想起自己的經驗了吧?別管這個。還能繼續說嗎?
是呢。夢裡我搭上電車,終於見到了假日的您,站在店外,細雨方停,屋簷邊積水簌簌流下。您一見我來,也不驚訝,問我要不要去茶屋喝茶。
很高興?
那可是週六呀。您竟然不想開店。而且,說著要去鶯丸閣下那裡,卻突然又改變心意,一路走到了鴨川去。
唔,是想喝茶,但喝之前先去別的地方看看--這樣的意思吧。
一期雙眼彎彎望著他,似笑非笑。
就這樣?讓你開心嗎?
嗯。開心。在哲學之道散步,沒說半個字,灰外套的下襬拍打膝間,偶爾回頭看看我的鶴丸閣下。土上步道上都還殘留著褪色的花瓣,前行的路就好像永無止境。在夢中,在我的構築裡,您確實是那個樣子。陽光下,好像會消失似的,半透明的,有什麼在身周隱隱閃耀。
……現在呢?現在的我呢?
……您不知道嗎?真是的。一期眼神滑下,嘴角依舊有笑意。那麼,我也不告訴您。
鶴丸真感覺被擺了一道。說不定這整個夢也只是圈套。一期和他坐在一塊兒,一副滿足相,他卻越來越多疑問。
夜晚他鑽進一期一振的被窩。
一期睡眼惺忪,伸手把他翻亂的前襟整好。
夜裡濕氣重,會著涼的。
哎呀哎呀。我可不是你弟弟喔。
不是也可能著涼的。您怎麼了?太在意我的夢了?別太當真,說過只是我單方面的期望罷了。
但是,和我有關……。他說著,驚覺自己的愚蠢。又不是一起睡就能做同一個夢。
一期的鼻息暖暖呼在他額前。前幾秒還在說話,雙眼馬上又闔上了,輕撫他臉頰的手指曲起,慢慢鬆開滑下。他把那隻手拿開,放好在被裡。
以前沒注意過,這傢伙是會睡得很香甜的類型嗎?
他縮回手,也閉上眼,打算安分地睡了。一期卻忽然將他攬個滿懷。
嚇著您了?
一期臉頰挨著他的,低低嗓音像大鐘餘音在他身體裡遊晃。
不,我以為……
以為我睡了?是睡了呀。現在也還沒醒。
啊、啊,是嗎?
鶴丸閣下。一期語調一轉,似在撒嬌。鶴丸閣下……。
他耳邊被又磨又蹭又呵氣,癢得憋緊了嘴,大氣不敢出一下。
夢中的一期一振,和現在這個一期一振,是同樣的。您明白嗎?
咦?
一期卻沒再出聲,額貼著他的,這回像真的睡了。
一章試閱
立春到來,鶴丸國永攀上石垣,整副身軀隱在樹的軟枝嫩葉裡時,心上也有塊大石落下了。他想也許這就是「積雪化了」。入冬時,他殷切期盼降雪,雪逐漸堆高,彷彿和這白花花的雪相通了心意,說話少,沉思的時間多,常一個人坐在天守頂層迴緣欄杆上,冬日陽光投在他衣上,細碎如枝上梅花。臉凍得通紅時他在樓梯間撞見主,主又笑,又一陣奇怪,手背貼了貼他的耳,說:不要耳朵也凍得掉了喔?
他問主這身體裡是什麼心思,遇上寒冬都是如此嗎?主說,想是鶴的性格和這季節太合適了。覺得舒適,想停留於冬日的呼吸,想將自己投入雪的結晶裡,想要沉睡。
談話完後鶴丸國永給自己下了個冬眠剛剛甦醒的定義。
隔日起床,他一摸櫃裡衣物,發覺有件外衣是銀線縫的,以前沒見過,對著燈光一照,銀線虛虛實實,像河面波光粼粼閃閃,套上了,手臂穿出袖口,在鏡前轉轉身子,他總覺得輕了幾分。
是誰把那幾分重量拿走了?他想手藝嫻巧於修補衣物的就幾個,會這樣做的,像是江雪。
用膳時,他看見江雪的髮絲,銀閃閃地,像清晨結冰的湖。再一張望,發覺平野的領口,獅子王的肩線,今劍的衣襬也透出這樣的光。
鶴丸國永又隻身一人,像不想被時間察覺,把自己驅趕到城外。銀色絲線沿著樹木枝椏往空中伸去,伸進雲裡。他抬頭瞧著,隱約,感覺與站立的地面有某種共振。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身上卻沒有這種引上高空而去的銀色光芒。
甫入春季,土壤光潤如鏡,新抽的芽彷彿有笑意,走在路上,像走在親吻的隙縫間。
這回他往低處走,滑下河堤,看水面上,也有神靈步行的痕跡。當時他想的是他其實不在那裡,只是透過某個窗孔,雙眼是一對網子,往外撈想要的東西。疲倦,膩煩,飢餓,無法召他回家。他在找任何能映出不是這個外見形象自己的物體,但即使找到了,也不真的明白。
他回城時已錯過晚膳,燭台切留了紫蘇飯糰和甜麥茶,他端著托盤到泥地上能清楚看見燈火垂影的緣側,吮著手指慢慢吃。
遠遠聽見一期一振的腳步聲,他直起身子盤起腿,像小孩終於盼到玩伴集合,又張嘴,又闔上,又是傻笑。一期瞧他這樣也笑了。
鶴丸閣下,看起來心情特別好?
我呢,多半是冬眠醒了。他說。
冬眠?鶴丸閣下嗎?
嗯。冬眠。他說。比如說,好像青蛙,剛醒來時,不會覺得自己渾身赤裸,很難為情嗎?
但不是睡下時就是赤裸的嗎?青蛙。一期笑著說。
在睡夢中,一定是認為自己穿著衣服的。他說。穿得厚厚暖暖的,還能行動自如。
再怎麼說,這個冬天我也常見到清醒的鶴丸閣下。一期似乎認真思考著這說法。
也常見到赤裸的我吧?他說。
啊……是。一期的回覆很小聲。
他沒注意到對方羞赧的緣由,伸展了下。
這麼說來,有件有趣的事要和鶴丸閣下報告。
一會兒,一期這麼說。
怎麼?這麼正式。
是的。前兩天做了夢。
……。
……請別用那種驚恐的眼神說話啊。
雖說老刀作夢就和老人作夢沒什麼兩樣,不知怎麼,一聽你這樣說就覺得有點恐怖。
老實說,我也很驚訝。是非常清晰的夢,如同真的一樣。
不會覺得很累,像被什麼控制著嗎?
倒也還好。只是,不說出來總覺得難受,要說卻也只能對您說。
……。
您就不能表現得高興一點嗎?
唔,嗯!說吧,說吧。洗耳恭聽著喔。
鶴丸拍拍腿,做出一副長輩大器的模樣。
我夢見,厚喜歡釣魚。坐在緣側,擦一枝銀色的釣魚竿。
嗯,有何問題呢,厚不就喜歡釣魚嗎。
坐在厚旁邊的亂,邊做裁縫,邊埋怨小孩子的玩具不夠真實。
是嗎?亂一向不以小孩子自居的。
是的。但在那夢中,弟弟們卻都很安分地做「小孩子」。您有興趣了?
沒說過沒興趣呀!快接著說。
夢裡頭,只有我住西式房間。弟弟會用遙控車送來茶點,在門外按響喇叭。一開始不知道是誰,漸漸就能認出來。一聽車的聲音就明白今天是誰,晚飯時眼光對上也就了然。
在夢裡你也還是沒有變。
不,其實,總覺得變了不少,好像平常在大學裡上課,弟弟們也各自就讀中小學。假日就大家一起出遊,捉迷藏或打打羽毛球什麼的。天空的顏色也和這裡不同。值得一提的是,風的味道,讓我想起主閣下。
到了主生活的年代去了?
倒不是如此,和主閣下去過她的時代,光線冷多了,樹林和蟲子聲響,一概沒有。有的是經由機械演繹而來的,或扁或方的聲音。我想是什麼留在主閣下身上的記憶讓她總有那種甜甜的氣味吧。
……。
您又有意見了?
不,不知怎麼,我有點不好意思。也就是說,你的夢裡有那種甜甜的氣味。
有的。
鶴丸瞇起眼深呼吸了口氣。
聞不到啊。
是嗎?但是,您也在我的夢裡呢。是從博多開始說起的,他常對我說「凡事要精算」。可能夢裡的我看起來容易被欺侮。有什麼嚴肅的事,他都用隨身攜帶的算盤來算,即使和數字無關。若是買一般的玩具給博多,可能會因為價值被叨唸吧?於是我去了一間在京都商店街的老玩具店,得從大阪坐電車過去。那玩具店的主人就是鶴丸閣下。
這麼快就出場了呀。
順帶一提,是鶯丸閣下介紹的。
鶯丸?
在京都經營茶屋的鶯丸閣下。
……。
您大可不必忍笑吧。
太有趣了,一期,你的夢,太有趣了啊。
有趣的是夢裡的鶴丸閣下呢。走進店裡,櫃台後沒有人在,貼著一張奇怪的紙條,寫「若要找我,我就不在。若不找我,我也不在。」
這是禪問答嗎?
後來,正專心看一副手繪的紙牌時,人影突然又映在玻璃櫥窗上了。真是嚇了好一大跳。
嘿,嚇到了吧!
他正為了不是自己真做過的事得意洋洋,一期停下講述,突然握住他吃完飯糰還沾著海苔屑的手,靜靜看他的雙眼。
唔……?
冷不防,一期側首吻了他。他一緊張要講話,不小心咬了一期的舌頭。一期呼痛,他也跟著摀住自己的嘴,想問對方傷勢,臉卻又熱又麻,舌頭也不靈光。
真是丟人,對不起呢。一期卻先笑著道歉了。在夢裡的我是第一次看見鶴丸閣下,只能呆站在原地,不可能做什麼,連自己心思都不太明白。現在鶴丸閣下就在面前,我……
好了,知道了。鶴丸忙舉起手,摀住的卻是一期的雙耳。兩人又都一愣,他只好訥訥放下手,別過頭去。
今天不聽了。
不聽了嗎?也好,時間也有些晚了。
明天也不聽。
咦?但是還有好多夢中的鶴丸閣下的事沒講呢。
一期溫和地拉著他的手,他本來起身想走,此時卻覺得自己太過狠心。
明天再聽。
嗯,就明天再說吧。晚安,鶴丸閣下。
他幾乎想不起怎麼會和一期一振親密起來。
陰冷許久放晴,陽光亮白亮白,說不上和以往有何不同,但照在人身建物上,不耀眼,只是舒適。像光被吸收似的。
亂從後頭拽了拽他的束帶,說鶴丸先生,別偷懶!他才想到自己還在田裡,下巴挨著鋤頭柄發怔。
亂從他眼前晃過,難得高高束起的長髮有銅一樣的色澤。他瞇起眼,忍不住問亂:將來還留長髮嗎?
咦?沒想過啊。亂瞧他一眼,像是被老頭開了黃色玩笑。
不喜歡嗎?長頭髮。他想都沒想又問了。
因為是一部分,沒想過留不留。
如果長大了呢?
長大?
亂奇怪又好笑地自他手中把鋤拿開,他險些滑一跤。
土鬆夠了,揀揀碎石頭吧。
別過頭去,亂卻沒了笑容。
他帶著歉意,只是碰碰亂的肩頭,逕自走開。
整好田後播種,土地孕育新生。他無端感到嘈雜,好似融雪後能聞能見的增加了。
剛來本丸時最好,什麼感受都自然吸收。然而現在我認為我就是我,其他人也認為我是鶴丸國永,反而有些東西我想拒絕,連旁觀都不願。
他在腦中描繪正在書房做文書工作的一期一振。在本丸初次見面,表現得像陌生人,見面點頭,連佯裝的笑意都沒有。他也從沒在看見一把刀時,表現這麼僵硬。
見面的隔日他突然想起,那是和他在同一收藏庫的一期一振。可是,塞進人身裡,看來不是他記憶裡那模樣。他為此有些忿忿不平。
主用膳時叫上他一起,也奇怪,盡是他喜歡的菜色,涼拌豆腐,水煮蓮藕。在他面前好像是別的東西,被欺瞞的感受之下,他覺得也許連主都是個謊言。
主挾一粒黑豆放進嘴裡,說:鶴要怎麼想,就怎麼想。
他心中一驚,卻不動聲色。
事實上呢,我也會在無人認識的咖啡店粗聲說話,囤積免費糖包,為了聖代比別人少半公分和店員討價還價。
主嗎?他不禁笑出聲來。
如果想成每個人都有那一面,心裡會好過些嗎?主問。
也許不會吧。不可能想成那樣。他說。
鶴在自己心中是什麼模樣?
我嘛……。很少照鏡子。照鏡像在看別人眼中的自己,朝夕瞬變。
那從哪裡看好呢?
不看呀。他說。都不看。
偶爾有我喜歡的太陽光線,我就看鶴。主低頭喝湯,露出滿意神情。透過那光看鶴,是我對鶴的愛。
他說不出話來。几上菜餚,又換了樣子,連是不是他愛吃的都瞧不出來。他終於動了筷子。
連和記憶裡哪裡不同,都無法確實說出。因為如此,對於化為人身,實在諸多不滿。他有時也想猛力搖晃自己,希望能就此清醒。
對同在收藏庫待過的鶯丸沒有問題,對一期一振卻不行。他說。為什麼呢?
恐怕就因為是特別的呀。主說。懂嗎?特別。
回想至此,他已找著了三日月宗近的房間。後殿通道很古怪,有時不一定能去到想去的房間。三日月的房間,窗外能見樹林,常有濃霧飄進屋內。照說對刀身人身都不好,三日月卻處之怡然。
來討債。他手背在後,笑著說。這裡有漂亮的碎布嗎?
得罪人了,要送禮物和好?三日月瞟他一眼,晃晃扇柄。
主和三日月都是讀心的討厭鬼。
他選了塊淺紫格子印金色雲紋的布。
不挑更女孩子氣一些的?
這樣的就好。
他坐在三日月身邊,凝聚精神穿線,慢慢縫起來。
送點心也行,要不和主討些現世的小玩意兒,為何非得自己動手呢?
三日月瞇著眼瞧他。
……。
想撒嬌?
嗯。
這樣啊。
你來本丸不久,習慣嗎?
哪裡都好。
有我在的日子好嗎?這麼熟練的我。
嗯!特別好。
那就好。
他換了線,繼續縫製。
我想起了和一期一振初次在本丸見面的時候。
喔?
沒人像他那樣,見到了覺得像仇人。至今我還是不明白我們究竟理解了對方什麼。
那倒是。
記憶是奇妙的東西,對嗎?尤其不分辨先後順序時。
其實,刀和人也沒有不同的。三日月說,一面提醒他布上哪裡要留返口。知道了沒有不同,而後就可以放心做一把刀。
不是放心做一個人嗎?
嗯--那也可以呀!
鶴丸盯著布塊,突然一笑。他不是很聽得懂,但心裡輕鬆了。
他做好髮圈,揣在懷裡沒馬上送出去。在這時髮圈還不是髮圈。接著他又溜出城外,一樣到了河邊,晚膳後才慢吞吞踱回去。這段路有時很黑,他總憑著身體感覺走。走著卻有一股膨脹的力量輕輕撞上他腹部,接著有人握住他的肩膀。
……一期?
他伸手一摸對方胸膛,出聲問。
你在這做什麼?也不提燈,不怕跌倒?
我才要問您呢。您又不用晚飯,也不告訴任何人去了哪裡。
意外地一期一振似乎真在生氣。
這不是常有嗎?
但是,昨晚約好了,您不記得嗎?
(「約好」呀……)
是約好了。他順著話說。所以這不就回去了嗎?
您難道不是整天躲著我嗎?
一期的面孔漸漸能看清了。卻和語調不同,神情因找到他而寬鬆了。
為什麼這樣想?
為什麼……不是的話,請容我道歉吧。一期聲音軟下,手也跟著放開。
是有些吧。他說,眼珠轉啊轉。
幾秒間沒人說話動作。他把自己的手扣進一期指縫間,拉著他搖晃了晃。
回去?
嗯。
一期隨著他邁步。
我不歉疚,所以你也別歉疚。雖然躲著,卻不是不想聽。
鶴丸閣下不願意聽,我也就不說了。
別賭氣嘛!
沒有賭氣……
從哪兒開始說呢?
鶴丸閣下……
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三日月閣下說的。
好呀。臭老頭子。
您這不是也罵著自己了嗎。
我想起了初來本丸的你,有些事不大明白。
您還記得呀。
也不就半年前的事而已嗎?鶴丸笑著說。
不,不是不記得了,只是為了您還會想起這樣的事有些高興。
你真是怪人。
彼此彼此。
(為什麼我們現在是這樣呢?)
鶴丸還是問不出口。
能繼續說嗎?那個夢。
是的……昨天說到您是玩具店的主人。我在店裡徘徊一陣子後,您突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我買了兩樣東西,一個是以許多銅板相互熔製成的存錢筒,一個是恐龍模型。
哦?一個給博多,一個是給後藤的吧?
真像就是您賣給我的呢。
後藤喜歡大的東西。雖然不過是模型,恐龍這種生物一定很痴迷的。
拿回家後的隔天--這是昨天才夢見的內容--博多和後藤就來敲房門。
有什麼令人驚嚇的事嗎。
博多說,那存錢筒是真正的古錢製,要我回店裡問清楚。後藤給我看那恐龍左腳底,寫著「中獎了」。
鶴丸聞言噗一聲笑了出來。他們走進城門,一期一拉他的手,拐進西側小路。
真不愧是我呢。
說也奇怪,夢裡的我不是那麼想回到店裡……去之前,還又去找了茶屋的鶯丸閣下商量。
那傢伙想必是一副看好戲的態度吧。
鶯丸閣下說:「那不就是您想要的有趣店鋪嗎?」不解地看著我。
哎呀呀。
於是我又回到鶴丸閣下的店裡。
歡迎光臨。
您知道是中獎了,非常愉快,拿出一塊灰色的小石塊模型。我問那是什麼,您猜那是什麼?
是什麼?
是恐龍的糞便化石。
鶴丸抽開牽著的手,笑得蹲在地上。
……哈哈!真受不了。
我在夢裡可笑不出來呢。至於那古錢存錢筒,您眼神發光地說:「這個沒有中獎。中獎的話可以換紙鈔製的喔!」就是這麼回事。在那之後,我卻沒事就往店裡跑。也不買東西,像個麻煩客人一樣。
哈……!就是明知山有虎嘛。
一期領他到廚房,打開保溫鍋的蓋子。一股蒸氣撲面而來,帶著麵粉香味。
傍晚去萬屋一趟添購文書用品,正巧有攤販在賣。
是今川燒啊?
一期拈起盤子,遞在他面前。他拿起微溫的今川燒,咬了一口。金黃色的奶油餡淌出來,卻還有些燙嘴。
一期靜靜看他吃著。
在夢裡第一次見您,您就在吃這個。
咦?是嗎?他一愣。
嗯。金黃色的奶油,金黃色的夕陽,金黃色的您的眼瞳。全部,映在我眼中。
一期伸手,拇指輕輕揩去他嘴角的奶油。
狡猾得像是真的一期一振--他忍不住又去問了主,記不記得當時任何細節。
是嘛,一期來時,開心得想拉人起來跳舞了。主歪著頭盡可能地回想。
我來時主就沒什麼反應啊!他做個鬼臉。
覺得「你果然搶著來了」啊。嗯。因為我是有趣的主呀!
主這也算是恃寵而驕吧。
當時鶴真苦惱。一臉都是「難道他不記得我了?」的失望神色。
是的,主記得後來的事嗎?他急急地問。
一期剛來時,和誰都不特別親近,也很安靜呀。戰鬥時最活躍了,那時鶴有什麼破綻,都是一期擋下的。我問他,是不是在意鶴丸?他說也不清楚。像被你召喚而去一樣。
真的?主這樣問過?
覺得你們畢竟共處很久,彼此吸引很正常,我就忘了這回事。
唉呀……。
鶴丸把頭擱在几上,覺得白費力氣。
可是我那時怎麼會遷怒於他呢?明明我也記不得在收藏庫相處的日子。
是了!主一拍桌子,震得他瞪大雙眼。一定有件事,你們之間發生的,在那收藏庫裡。又因為某種原因,你們都不記得了。
主難道不能讀出來嗎?
我又不會讀心!主瞪他一眼。你知道我不做這種事的。
(不,做了啊!還很多次。)
知道了這癥結,可以放心探索了吧?主站起來,拉著他往外走。走,來幫忙佈置。
佈置什麼?
女兒節呀。
沒人開口問女兒節的張羅是為誰。按主的個性,多半是為了任何無法慶祝女兒節的女孩兒所做。佈置很簡樸,娃娃擺好,玻璃紙紮的桃花和絲帶從橫樑垂下,讓光打著,晶瑩色影投在榻榻米上。
鶴丸重新黏好一朵脫落的桃花,主便兩手拍拍說要到廚房看和菓子做得如何,把工作告一段落的青江和鯰尾一起帶走,他一人留在廣間。一時間又閒了下來,他有些犯睏,走到緣側,倚著房柱環視屋內。
(總覺得很懷念。)
像喚醒了建築的記憶,面前有彩色河流湧動,女孩們衣袖款款,飛揚如蝶,溫軟色澤拂過臉頰,領著他的眼神,流向深處。空間上的深處,起初還似有迴響,漸漸便離他遠去,銷聲匿跡。
他知道這感受難有二次,仍等待著,一會兒打起瞌睡。睡夢中,他看見粟田口家的短刀,在廣間來來去去,平野的側臉,小巧而有些淘氣的鼻,和女兒節娃娃有些相似。他還見到亂,束著他做的髮圈,卻少年一樣立在門邊,似在旁觀節慶氣氛。
五虎退挨在他身旁小睡了一會兒,待他真正醒來,已近日暮,藍髮映上紙桃花印子的一期一振,在廣間裡瞧他。
剛才很大動靜,鶴丸閣下都沒醒。一期笑著說。現在一安靜,您就願意醒來了?
唔……?他驀然一驚,坐起身來。
矮几上還有些茶點碟子沒收拾。
女兒節娃娃珍珠光澤的臉龐,依舊帶有生氣。只剩一期一振和他所在的廣間,氣溫低了,瓷碟銀叉,紙花緞帶,都像上過一層亮光漆,形樣比初見時要濃烈,騰在空氣中。
他爬到一期身邊,指指自己的臉。
捏我一下。他說,閉上眼。
等待中的疼痛卻沒隨之而來,只是有些滑稽的「啾」一聲,及一期嘴唇的觸感。
你呀……!他睜開眼。一期露出小男孩般無辜的表情。
可今天的一期一振似比前幾日沉著許多。端著茶杯,微微低首,眼眸裡有笑意。
他也垂下頭,手指玩著衣襬。
在夢裡有好事了?
是。
什麼事?
一期掩不住愉快似的,指背壓著嘴唇。
本來要放心裡的。覺得不再向您描述也沒關係。雖然和您有關,也是因為我單方面的期望才做這些夢的。
看你開心成那樣,我就想知道怎麼了。
真的?
真的。
是怕吃暗虧?
誰知道呢?他瞄著一期。
您在捉弄我。
你剛那話才是在佔便宜吧。
如果真有讓您吃虧的事,我也會如實相告的。
我不懷疑呀!
一期用拇指一點一點按轉茶杯,說,鶴丸閣下,期待櫻花開嗎?再不久,雨下得多了,櫻也就要開了。
還行吧。櫻花開,有時像變魔術。明知會嚇著,最後還是嚇一跳。只關注櫻花盛綻的衝擊,是人自古的弱點嘛。
很像呢?您和夢中的鶴丸閣下。
是嘛?
夢裡,我一有空閒就到店鋪裡,也不做什麼。您會為我留一張椅子,好像要讓我知道您在意,又好像不經意。因為,您幾乎一句話也不主動說,自從上一次兌了獎後。怎麼說,也不可能無話可說到那地步吧。
對你的話有可能唷。
唉!一期嘆氣,卻又展露笑容。
但我想無論您歡不歡迎我,心裡怎麼想我,我都照樣去。離開學校到回家之間的空檔,接近傍晚的時光,日落之前,我會坐在櫃台旁看著您。您有時看網路影片,有時泡了茶,分我吃點心。通常是今川燒,也會從抽屜拿出高級菓子,看來像是禮物。有小孩來,就走出去陪他們玩,總是不發出太大聲響,好像怕嚇著人家。夢裡的您和誰都保持一點距離,時常掛著溫柔的表情。我認為您很寂寞,卻又對寂寞不是那麼留心。
但對你……對夢中的你來說,這還是很像我嗎?
很像您唷。
鶴丸嗤嗤一笑,沒有反對。
後來,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我終於受不了只能看見某一個時段的鶴丸閣下,便向藥研告假,說假日要去見一位朋友。
藥研是什麼表情?
他直接了當地說,若不是約會,就不許去。
……。
我們家的藥研,如何?
在夢裡的弟弟也要炫耀呀。
當我察覺的時候……夢這種東西,看似省略很多細節,又可能只是清醒使人記不了那麼多,那時櫻花已大半凋落,抽出青芽,有些已綠葉茂密了。但看見面前景象,夢中的我想起了櫻花盛放的時光……或許在大學裡,在京都街道上,我心不在焉地想著自己的事,弟弟們和鶴丸閣下的事,但櫻花,卻和我的思緒融為一體,同時存在。當我醒來,聆聽外頭,屬於我們的「現在」的各種聲響時,清晰地感受到,櫻花是不變的,在我多次經過消磨的記憶中,櫻花因它本身的不變,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夢中。這讓我不禁信任起夢境的真實性,而很愉快。彷彿我那些看似失去的記憶整合了一樣。怎麼了?
唔?
您好像出神了。
啊啊。想起自己的經驗了吧?別管這個。還能繼續說嗎?
是呢。夢裡我搭上電車,終於見到了假日的您,站在店外,細雨方停,屋簷邊積水簌簌流下。您一見我來,也不驚訝,問我要不要去茶屋喝茶。
很高興?
那可是週六呀。您竟然不想開店。而且,說著要去鶯丸閣下那裡,卻突然又改變心意,一路走到了鴨川去。
唔,是想喝茶,但喝之前先去別的地方看看--這樣的意思吧。
一期雙眼彎彎望著他,似笑非笑。
就這樣?讓你開心嗎?
嗯。開心。在哲學之道散步,沒說半個字,灰外套的下襬拍打膝間,偶爾回頭看看我的鶴丸閣下。土上步道上都還殘留著褪色的花瓣,前行的路就好像永無止境。在夢中,在我的構築裡,您確實是那個樣子。陽光下,好像會消失似的,半透明的,有什麼在身周隱隱閃耀。
……現在呢?現在的我呢?
……您不知道嗎?真是的。一期眼神滑下,嘴角依舊有笑意。那麼,我也不告訴您。
鶴丸真感覺被擺了一道。說不定這整個夢也只是圈套。一期和他坐在一塊兒,一副滿足相,他卻越來越多疑問。
夜晚他鑽進一期一振的被窩。
一期睡眼惺忪,伸手把他翻亂的前襟整好。
夜裡濕氣重,會著涼的。
哎呀哎呀。我可不是你弟弟喔。
不是也可能著涼的。您怎麼了?太在意我的夢了?別太當真,說過只是我單方面的期望罷了。
但是,和我有關……。他說著,驚覺自己的愚蠢。又不是一起睡就能做同一個夢。
一期的鼻息暖暖呼在他額前。前幾秒還在說話,雙眼馬上又闔上了,輕撫他臉頰的手指曲起,慢慢鬆開滑下。他把那隻手拿開,放好在被裡。
以前沒注意過,這傢伙是會睡得很香甜的類型嗎?
他縮回手,也閉上眼,打算安分地睡了。一期卻忽然將他攬個滿懷。
嚇著您了?
一期臉頰挨著他的,低低嗓音像大鐘餘音在他身體裡遊晃。
不,我以為……
以為我睡了?是睡了呀。現在也還沒醒。
啊、啊,是嗎?
鶴丸閣下。一期語調一轉,似在撒嬌。鶴丸閣下……。
他耳邊被又磨又蹭又呵氣,癢得憋緊了嘴,大氣不敢出一下。
夢中的一期一振,和現在這個一期一振,是同樣的。您明白嗎?
咦?
一期卻沒再出聲,額貼著他的,這回像真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