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影
他在走廊上小步奔跑。匯集在他肩胛陰影處的水珠,沿著背脊滑下,從每個稜角的端點被速度甩出去。他來不及回頭,但對被沾得潮濕的地面打從心底喜愛。空氣因水而晶亮,使他的視野擴大,彷彿能洞悉建築之外無垠的原野,白月上透明的海浪。接近那道門時,他把腳步放得更輕,即便不是要隱瞞行徑,像準備著變換跳躍姿勢的山貓,把手搭上門環時故意顯露破綻,推開了門。
門裡有他渴望的,寶貴的燈火,熱與光芒的顆粒在房中一角煥發,如箭般穿透赤裸而濡濕的他。他感到血液的溫度,像炎陽下滾燙的彩色細沙,像鮮亮的染液,通過喉頭,遍布臉頰,充盈在他紅色的雙瞳中,只一瞬,慾望便閃耀為愛情。床上的長髮男子手心壓在書頁上,抬首與他對視,兩個心跳重疊起來,聲響像時間被刻在地面上那麼巨大。
為什麼不穿上衣服?或是披條毯子……他幫著對方在心裡說。但男子不發一語,下床在摺好的衣物裡找出一條披肩,走向他,啪地一聲把布料抖響,他感到一陣涼爽,接著被披肩包裹住。他看看自己,手一揚,從披肩裡逃脫出來。男人沒有錯愕的間隙,像早料到似的撿起披肩,再替他圍上。他又伸手把布料從肩上推落在地。如此又重複了一次,男人拾起沾了灰塵的披肩,掛在椅背上,解下自己的睡袍,蓋在他身上。他滿意地環抱住對方,把手穿進那瀑般的銀髮間。
睡前他們習慣在燈邊讀書。現在他們像玩偶般隨意倒在床的一側,他總是趴著,側著臉,同時能看到白色的被單和布列依斯的面孔。他閉上眼,又打開,心裡想著,「我想看見你。」但對方已經在他眼前了。布列依斯不介意他像小孩般伸出手胡亂觸摸身體。他很快地就會被波濤而來的柔軟擊倒,布列依斯的親吻,融合了他們共有的急躁,手指有時因緊張而冰冷,像牢籠長柱隱匿在他的身後。他想到昨天念到一個段落的故事,在身邊摸到書的硬皮,抓起來放在對方胸前。布列依斯動一動,翻了身,書又掉在床上。燈火照在他臉上,他知道現在自己才真正地被看清楚了。但是,對方始終不說話。他們沉默地臥著。
他很早就發現的事,對方察覺到了,用只有他們知道的方式。他數不清生活中有多少這樣的事。布列依斯推推他,要他看另一面牆。他轉過臉,兩人淺色的影廓低低的伏在床邊,像一道遙遠的山巒。在山巒上,升起了一隻大鳥,他仔細看了會兒,才分辨出那是布列依斯的手指。大鳥飛了一圈,停在他的腰上,變成了兔子。他有點癢,仍然耐心地看著。兔子把他身上浴袍的絨毛當草吃起來時,他終於忍不住翻過身抓住了那可憐的小動物。他聽見自己的笑聲在房間裡,像一架摺紙飛機短暫地滑行後降在地上,永遠,無論有無生命,他都不會認為那是自己的笑聲──他會飛快地忘記他曾感到快樂,除了布列依斯也對著他笑的時刻。他握著對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想要聽一段故事再睡,書還卡在他們之間,像語言在他們之間的阻礙,但他能記得的事情太少,他能記得書的內容,卻不記得必須要藉由唸書來記得。他不想記起當他如乾土的龜裂般清醒時,布列依斯不在他身邊,而他能夠明晰地描述對方模樣的日子。
我困在你的裡面。他對布列依斯說,即使不真的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對方掙出他的手,輕輕讓他的雙眼闔上。他突然覺得再也沒有任何實際存在之物能絆倒他,喝斥他,阻止他站在那裡,而布列依斯站在另一邊。他感到自由,感到自己進入了對方的世界,隙縫和空白裡,都能看見布列依斯。但我依舊困在你的裡面……他又說了一次,然後安心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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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2.13*姬王子+威廉系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