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櫻木望著早餐盤裡淋好楓糖漿的鬆餅發呆。回到美國已經一週,馬上投入密集訓練,每天回家就倒頭大睡,籃球再度佔滿他的腦袋和生活的空隙。還有英文,從隊友嘴裡講出來,有時候髒得連他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奇妙語言,他必須像滾筒洗衣機那樣加快語速,否則就像是一個人被丟在隊伍後頭一樣,跟不上這座城市的步調。
可是這一切又慢了下來,他突然空出一天得以在餐館悠閒地吃早午餐,或許一些所謂的垃圾食物,頭頂深褐色的玻璃燈罩穿戴著落地窗外金色的陽光,落地窗又映著外頭石板路上忙著啄食麵包屑的鴿群影子,好似世界本有兩面,一快一慢,都是真實。
和流川在一起的記憶卻像是在真空裡。沒有空調,連電扇都沒開的老家客廳裡,沒有音樂,沒有需要提高音調表達的事情,沒有食物,沒有熱水,光還有一些,足夠看清楚對方的臉。他可能有不小心睡著一會兒,為了逃避隨之而來的焦慮,因為緊緊抱著他,彷彿害怕搞丟的這個男人,上個賽季是他只能坐在球場邊眼巴巴注視,前途看好的籃球新秀。
櫻木動了動嘴唇,最後沒有講出口。不是多強烈的念頭,他覺得想要追上流川是不切實際的,最好是轉身走掉,走自己的,聽清楚他周圍傳來的話語,感受吹來的氣息,把整個球場裡的轟聲雷動當作一具跳傘,能在落地前短暫地見到他還是自己。
他睜眼時發現流川也就那麼捏著擦手的紙巾睡著了。老家的沙發擠兩個大個子,穩穩地一晚沒有垮。
櫻木卻是從此開始察覺自己有多想念日本。隔天早晨和流川一起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三角飯糰,好吃得他一句話都來不及說。一個只有米飯和一小撮鹽就能感動的國家,將太多毅力花費在沉默守禮貌的地方,坐電車時必須要縮緊身軀,進出教室要彎腰,頭破血流地進門也不會有人出聲責罵的家,他原本以為自己離開得很輕易。也許是很輕率才對吧。
流川臨走前問他真的不去聚會?櫻木嗯了一聲,說:不去。流川聽得出他的心情轉晴,便不再問。正要轉身時被櫻木拉住衣角,又說:回紐約要陪我一對一啊,約好了。
流川看著他,原本吸好一口氣要答應,突然又吞回去。
看情況吧。
留下櫻木愣在門口,連叫罵都忘了。
搞什麼呀這傢伙?
帶著一肚子氣回到跨海一萬公里餘的房間,信箱裡塞著帳單,和一封洋平寫來的信。
第一行寫著:花道,變有錢了吧?買支手機吧!
他笑了出來,喃喃自語才不要咧。
信裡零碎地寫了些眾人的近況,比如野間突然學會股票投資,高宮明明在麵包店當學徒卻奇蹟似地瘦下來一類,不知該不該相信的荒謬內容。
果然大家是在穿著同樣款式的制服時,假裝所有人都是半斤八兩的吧。但是,現在還穿著制服的只剩他了。
洋平:
這裡是個比小鋼珠店更荒唐的地方,在外面吃飯很貴以外,給小費還要有點技巧。
美金和日圓也完全不一樣,在這裡美金能買到的東西,都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
在球隊要是球打得好,成為厲害的傢伙的話,會有比想像中更多的人來干涉你穿什麼鞋子,戴什麼墨鏡,討論你住在哪裡,在外面尿尿時偷看你的尺寸。
待本天才凱旋而歸一定要吃好吃的炸豬排飯,我想了很久,才想起這裡很缺什麼,原來是醬油的香味。寄一盒巧克力給你,你們就知道美國是什麼味道的地方了!(真是差勁)
「來找我就是為了唸這個給我聽?」流川無情地打斷了他的朗誦。
「不是……?」櫻木放下信紙。「為什麼不跟我講日文?」
「講英文的你感覺稍微聰明一點。」流川斜睨他,比出手勢。「只有一點點。」
「哈?你……」
櫻木一時想不出用英文怎麼回嘴,悻悻地收好信紙。流川的租屋處比他的寬敞些,客廳採光良好,但流川喜歡把窗簾全部拉上。因為會妨礙睡眠,櫻木心想,沙發旁佔據整面牆的書櫃卻讓他懷疑這個想法。除了雜誌和剪報本,大約有八成是和籃球完全無關的英文書,是拿來讀,還是純粹助眠用?
「你來美國後就一直住這裡吧?」櫻木說,一面用指腹抹掉一個郵筒形狀存錢筒上的灰塵。「記得你的地址沒有換過。」
流川打開櫥櫃拿保鮮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對了,你買這麼多書幹嘛?該不會全部都有看吧。」櫻木湊到他旁邊,笑嘻嘻地說。「還是說其實是障眼法,後面藏著別的東西?」
流川沒有馬上回答,用義大利麵勺量了份量,放進沸水裡。隨之溢出的小麥香和蒸氣,撲在臉上,讓他不小心打了個噴嚏。
「是拿來放空用的。」流川揉著鼻子說。「在需要不去想籃球的時候。」
他叫突然安靜下來的櫻木幫忙切洋菇,去冷凍庫裝一碗冰塊冷卻待會燙起的麵。關掉瓦斯,廚房不再有雜音時,櫻木抓住他伸出要拿盤子的手。
「需要到買了那麼多本……?」
流川沉默片刻,慢慢抽出手。
「你知道我的地址……但一封信也沒寫來。」
「咦?」
「……」
「我以為那只是在炫耀你比我早……」櫻木手指比劃著,除了迷茫,他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發涼。「你希望我寫信給你嗎?」
「煮好了,吃吧。」流川把盤子端上餐桌,拉開椅子要他坐下。
「可是你也沒寫信給我啊。」櫻木咕噥著也坐下。「連個電話也不打,我也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後來才跟小良要到的。你先來這裡的一年,我什麼都不曉得,只能晚上一個人練投的時候,想想你可能在做什麼。」
「想些什麼?」
「像是臭狐狸雖然在日本很受女生歡迎,搞不好去了美國完全相反,或者在奇怪的商店買到假的稻荷壽司,吃了中毒之類的……」櫻木扳著手指,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被套話了。「等等,明明是我在問你為什麼沒聯絡我的!」
大概也是因為害怕吧。很短暫地,流川想起代理經紀人模糊的臉,和幾句當時他還不是很能理解背後意思的英文。但那不是害怕的主因。
「我弄丟了。地址。」
「哈啊?就這樣?」櫻木驚訝的反應太大,震得桌上的玻璃水杯險些翻倒。
流川提醒他再不吃麵會軟掉,於是他倆安安分分地咀嚼了一會兒。
櫻木大口吃完,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看著嘴角沾有一點番茄肉醬的流川。
「流川。」
流川含著一口麵斜眼看他,露出「幹嘛?」的表情。
「男人之間做愛的話,下面的那個人是不是隔天運動會有困難?」
櫻木是有看過流川吃飯吃到一半睡著,還有喝飲料喝到睡著整罐打翻在衣服上,這則是他第一次看到流川吃飯嗆到咳得停不下來。
好不容易把麵條從鼻腔裡咳出來,也不知道是嗆的還是被櫻木語出驚人害的,流川整張臉到耳根都脹紅了。滿懷惱怒轉頭一看,櫻木正要遞水給他,一臉不是故意的樣子。
「你這傢伙……」嚥下一口冰水,流川壓著咳到有些發痛的眉間。「你真的有搞清楚狀況嗎?」
「什麼狀況?」櫻木傻傻地問。
「籃球可不會跟你做愛喔。」
什麼?
什麼意思?
這句話像黑洞一樣吸走了櫻木的思考能力。流川叫他洗碗他就洗碗,問他要不要看電影他就點頭。
他記得電影的片尾曲有點哀傷,和喜劇取向的內容不同。可是流川卻是在片尾時,表情才有些波動。那時櫻木已經把疑問忘得一乾二淨,好像電影徐徐道出的台詞,螢幕裡微偏灰褐的色澤,流川倒給他氣泡嘶嘶作響的可樂,像一場雨一樣洗刷了他的心情。
他覺得坐著兩個小時沒有睡著的流川,不是因為電影太精采,或者在想什麼事情。說不上來的,他感覺流川浸泡在某個狀態裡,身邊的事物,包括他,都在狀態裡。他不太懂,卻有些羨慕。
流川說要陪他走到地鐵站,路上問他覺得電影怎麼樣?櫻木回想了想,說:拍這部電影的人好像很酷,他是不是想讓所有人幸福?
沉默了一會兒,流川說他第一次看的時候,很討厭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討厭得不得了。因為太討厭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又看了第二次,還是討厭,於是看了第三次,第四次……。
那現在是變成喜歡了嗎?櫻木問。
流川沒回答。目送著他走下樓梯,背著光的臉,有些看不出表情。櫻木第二次回頭的時候,對方轉身離去的背影,變得像在跳動的火光裡縮小的火柴頭。在這之後,他也會流入人潮裡,埋沒在機械噪音中,短暫的時刻,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永無止境的訓練。把自己訓練成和誰搭配都不會突兀的模樣。把賽場想像成一個所有人都有同樣意圖的地方。
他從這樣的夢中驚醒,發現打在自己身上的光束,呼喊著「MVP球員櫻木花道!」的擴音,在現實中是另一種無形的注視。他摸摸自己的臉,環視四周,是紐約的公寓,好像有人把他捏起來放在這裡一樣。
流川很久沒有聯絡他。睡前他時常想起流川借他的書,綠皮的精裝本,放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頁頁翻到睡著。那是一個使用像是童書的口吻,簡單的英文,偶爾會有恐龍和機器人出現的漫長故事,一段一段的場景,似乎彼此之間沒有時間先後關係,又彷彿有。
某一頁的其中一段話,用鉛筆畫了橫線:「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在工作,在無趣的日復一日的細節中渡過,卻沒有發現其實你是在做完全不同的事。藏在底下,像是夢中的你,卻不是另一個你。」
櫻木不是很確定,流川旅美的頭一年,他心裡是怎麼想的。高中畢業後他勉為其難地唸了大學,在隊裡打得還不錯,找到一個居酒屋的晚班兼職,下班後總是從置物櫃裡拿出無論何時都帶在身邊的籃球,騎單車去深夜還有燈光的球場打球,讓一身碳燻混著油脂的氣味隨風吹淡。
偶爾他會想到自己想打球,或者只是想要重現手碰到球時那種生澀又興奮的感覺,超越了所有外在發生的事,包括輸贏。或者他會懷疑自己太容易受到身邊的人影響,受到照顧也好,受到眷顧也好,有時他確實感覺他人的笑容和歡呼,比他自己在哪裡重要。
流川把在美國的地址給他時,他可能是在想,這一天總算來臨了。他遮掩不住臉上的笑意,卻假裝把紙條揉成一團,說我才不在乎你住哪裡呢!
是嗎,那麼,記得看電視。流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完轉身離開。
他站在居酒屋門外,握著口袋裡的紙團,看著流川走遠,一次也沒回頭。
流川第一次出賽,良田約了老朋友們在三井家看轉播。當然晴子也有來,坐在他身邊,髮間傳來清新的香水味,化了淡妝的臉慵懶地倚著手背,眼裡對流川的迷戀卻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距離,好像把對流川的感情,放到了旁人不易看見的位置。
櫻木突然覺得「喜歡」這樣的感情,也許是一個籠統的說法。
回家後他拿出預錄好的錄影帶,獨自一人又看了一次。
流川打得很好。他無法完全聽懂球評的對話,但他知道包括觀眾,一定都對這名新人有良好的評價。
他很高興,卻跟著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出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喜歡籃球的程度,好像總有一天會把他對流川的某種感情消磨殆盡,可是這兩者他都不想要放棄。模糊不清也好,不要消失。
如果能只回想起高中三年的記憶就好了。在流川身邊打球的那些時間。這樣的話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他都有自信不被擊潰。
新一季的例行賽開打不久後櫻木收到了晴子的信。他在球隊和隊友一起看了流川的比賽,回到家正準備放錄影帶一個人再看一次。
這次晴子用的是粉紅色的信封信紙。他展開紙張,想著也許又會報告一些男朋友的事,字裡行間,流川兩個字卻像是粗體一樣地不斷蹦出。
內容寫著夏天的聚會櫻木沒有來很可惜,大家都很想聽聽天才球員接受訓練,還有在紐約生活的有趣故事。
不過,流川出現在座席間,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很熟悉,卻又明顯感覺到他和高中時有多麼不同,大家都興奮起來了呢。
看到這裡,櫻木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他知道多多少少,流川在晴子心中還是佔有重要的份量。但想到流川在老同學面前裝酷,就忍不住想挖苦。
流川話還是很少,吃得很多,他說他需要再長一些肌肉,所以訓練量和食量都在逐漸增加。其他自己的事情,流川說的還沒有雜誌專訪上多,倒是宮城學長聊了不少大學球隊的八卦。宮城學長的情報蒐集能力很值得學習!
良田混在一群酒友裡如魚得水的模樣鮮明浮現,櫻木笑了出來。
雖然這樣講有點無禮,當大家問起櫻木的事情時,流川的眼神就好像他現在才真的清醒過來。他說櫻木成長很多,英語也進步很快,獨特的步調也愈來愈成熟了,正式上場的時候一定會讓所有人都為之驚嘆。
流川稱讚櫻木的時候,表情很溫柔,不過好像有一點複雜呢?坐在對面的我看得很清楚唷。也許他有很多擔心櫻木的地方,但沒辦法直接表現出來。
大家看到這樣的流川都有一點意外,除了我。因為,高中的時候,流川就常常這樣看著櫻木了。不要說是我說出去的喔!真難為情。希望櫻木和流川在美國能時常見面就好了呢。最佳搭檔!
他從信的內容中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咬緊嘴唇,縮著肩膀,像是害怕會發生什麼無法承受的事。深呼吸一下,別想太多。他告訴自己,把信紙壓在雜誌底下的手卻微微發抖。
如果他在流川離開日本的那一年寫信,信的內容想必會跟籃球無關吧。很多遍,他在心裡打著草稿,躺在露天球場地板上望著低掛的月亮,連一句想一起打球都不敢說。他想說的話,也跟現在手裡的籃球一樣,拖拉著許多沒有整理的其他東西,看不出原貌。
可是流川原來是一直看著他的嗎。籃球上也是,生活中也是。櫻木把臉埋進手掌裡,他總是分不出來,高興和隨之而來,幾乎要把胸口撕裂一樣的疼痛。
門鈴卻在此時不識相地響起。響了第二次,櫻木用衣袖抹了臉,正要起身去開,門打開了,出現的是一臉疑惑的流川。
「大白痴,你門沒鎖⋯⋯幹嘛?」
「⋯⋯」櫻木自暴自棄地嘆了一口大氣。剛才硬收回去的眼淚,在看到一切的原因出現後,大大方方流了個痛快。
「櫻木。怎麼了?」
如果是現在的話也許可以說出來。櫻木心想。因為我也一樣,過去和現在都看著這個人。無論何時,心裡想的都是同樣的事,應該不會錯吧。
「我⋯⋯很想你。你不在身邊的時候,即使可以從電視上看到你打球,我還是覺得很寂寞。或者說更加寂寞。」他一口氣說出來,吸了吸鼻涕。「只有跟你一起打球還不夠。可是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奇怪?」
他聽見背包丟在地上的聲響,揉著眼睛,被圈進了流川的臂彎。剛從外頭進來,還有些冰涼的耳朵和臉頰貼著他,櫻木覺得滿臉涕淚的自己狼狽得要命,而流川的呼吸聲莫名好聽。
「⋯⋯別哭了。」一會兒流川放開他,用衣袖幫他擦臉。「會變皺的。」
聽到變皺,櫻木因為聯想到梅乾噗哧一聲笑出來。流川卻一本正經地望著他。
「上週就想來找你,但稍微扭到了腳。」
櫻木才剛平靜下來的心又啪啪亂跳了幾下。
「雖然不嚴重,一想到要見你就很煩躁⋯⋯」
流川摟著他,彎下腰整張臉埋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這是什麼?撒嬌?好像⋯⋯很可愛⋯⋯?櫻木腦袋還有點昏沈,不由自主地也抱住散發出淡淡柔軟精香味的流川。對方抬起頭,髮絲摩挲過他的頸側,和臉,弄得他有點癢。
「然後呢?」
「⋯⋯什麼然後?」
流川滿面期待地看著他。
「你說只有一起打球不夠,很奇怪,然後⋯⋯」
沒說完的話吃進了櫻木的嘴裡。很生疏,照著自己覺得大概是那樣的方式做了。親了兩下,卻又停下來,不確定地皺皺眉。
「是這樣嗎?」
流川點點頭,說:「還有?」
「還有⋯⋯吧?」櫻木心虛地眨眨眼,歪頭又親了下流川的唇。
流川等了半天,一個吻之後就沒了動靜,櫻木別過頭,臉差不多快比頭髮紅了。
「就這樣?」流川說。「你想跟我一起做的事。」
原本預期會聽到不服氣的大力反駁沒有發生,櫻木只是小聲地說:「不是只有這種事啦⋯⋯」
他聽見流川說我知道。知道還問。他是想過要怎麼觸碰流川的,先從蓬鬆的頭髮開始,也想摸摸看耳垂,還有睫毛,最後是嘴唇。想用手指感受,這些在他的視覺記憶裡再清晰不過的地方。可是流川的臉一靠近,他就彆扭了起來。
「⋯⋯你先別看我。」櫻木說。
流川依言閉上眼。櫻木的氣息慢慢接近,一股熱度貼在臉頰上。櫻木有些粗糙的指腹輕輕滑過,從眼角到下睫毛,再到鼻樑,順著滑到鼻尖。流川癢得抖了一下肩膀。手指往下摸到嘴唇,揉揉按按一會兒,像是有些遲疑。他正想睜眼偷看,另一隻手碰了他的耳廓,流川忍不住吸氣,櫻木的手馬上拿開了。
幾秒間他只聽見櫻木吞口水的聲音,響亮得好像是他自己喉嚨裡發出的。領口稍稍被揪起,聽起來像指甲和金屬互相碰撞,接著他的外套拉鍊被慢慢地往下拉。櫻木的手伸進來碰到短袖T恤底下裸露的手臂時,彷彿有點意外。
你的手臂好冰喔。櫻木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落下。
外套被笨手笨腳地褪到手肘,櫻木的手小心翼翼地貼近他的胸口,移動到心臟附近時,停頓了一會兒才往下,經過緊繃的腹部,輕碰一下褲頭。
流川睜開眼,看到的是一臉嚴肅端詳著胯間的櫻木。
「⋯⋯不摸嗎。」
一出聲櫻木嚇得幾乎跳起來,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叫他別看。
「又不是沒摸過。」流川說。
「⋯⋯我要摸了喔。」櫻木有些沒好氣地說。
隔著運動褲柔軟的材質,櫻木的指節輕壓著隆起處,像是想要確認形狀。因為還沒完全充血,連帶揉到的是下方的囊袋,流川的呼吸聲變得粗重。沒直接脫掉長褲,只是把手伸進去,前端敏感的部位摩擦到布料,櫻木卻還若無其事地順著勃起的弧度一路搔上去。
「唔?」手被抓住的櫻木愣了一下。「不能摸那邊嗎?」
回答的是流川忍無可忍的深吻。他被推到牆邊,箍在流川的雙臂間,被吻得幾乎腳軟。幾次短暫的停頓,閃過的是他沒見過的,像是輸了也拿他沒轍的表情。他還是沒講出來想要兩個人一起幹嘛,多半是不希望就此被代替成他還沒想出的答案。但流川知道他想做什麼。貼在一起的時候,流川突然用力咬他的頸窩,低聲說:這次忍著不要先射了。
剛剛還留在指尖上的觸感,完全暴露在眼前時,櫻木不禁閉緊雙眼。他自己被看光倒還好,流川的裸體對他來說太粗暴了。看得太清楚的話,反而像是他想要保持距離的部分硬是被拉扯出來見光。
「櫻木。」是流川有些壓抑的嗓音,不知在考慮什麼。
「嗯。」他摸索著扣住流川的手,覺得十指握住兩人交貼的地方像熔化一樣燙。呼吸,氣味或是聲響,撥開他沾在前額髮絲憐愛的力道,落塵般瑣碎的流川細節,能沉積得愈多,快點讓他陷入慾望的無明裡就好了。
等著櫻木的卻是甜膩漫長的折磨。流川手上的速度很慢,很慢,彷彿時間會永遠停留下來,而他整個人愈發薄透,每個弱點都被流川細心舔舐,又在感覺快要解脫時抽離。不知道最後流川是怎麼決定放過他的,櫻木連哀求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記得自己不得不取回視線時,把站不穩的他摟坐在腿上的流川,在情慾洗刷下顯得更令他心跳紊亂,依舊渴盼未解的神情。
櫻木望著早餐盤裡淋好楓糖漿的鬆餅發呆。回到美國已經一週,馬上投入密集訓練,每天回家就倒頭大睡,籃球再度佔滿他的腦袋和生活的空隙。還有英文,從隊友嘴裡講出來,有時候髒得連他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奇妙語言,他必須像滾筒洗衣機那樣加快語速,否則就像是一個人被丟在隊伍後頭一樣,跟不上這座城市的步調。
可是這一切又慢了下來,他突然空出一天得以在餐館悠閒地吃早午餐,或許一些所謂的垃圾食物,頭頂深褐色的玻璃燈罩穿戴著落地窗外金色的陽光,落地窗又映著外頭石板路上忙著啄食麵包屑的鴿群影子,好似世界本有兩面,一快一慢,都是真實。
和流川在一起的記憶卻像是在真空裡。沒有空調,連電扇都沒開的老家客廳裡,沒有音樂,沒有需要提高音調表達的事情,沒有食物,沒有熱水,光還有一些,足夠看清楚對方的臉。他可能有不小心睡著一會兒,為了逃避隨之而來的焦慮,因為緊緊抱著他,彷彿害怕搞丟的這個男人,上個賽季是他只能坐在球場邊眼巴巴注視,前途看好的籃球新秀。
櫻木動了動嘴唇,最後沒有講出口。不是多強烈的念頭,他覺得想要追上流川是不切實際的,最好是轉身走掉,走自己的,聽清楚他周圍傳來的話語,感受吹來的氣息,把整個球場裡的轟聲雷動當作一具跳傘,能在落地前短暫地見到他還是自己。
他睜眼時發現流川也就那麼捏著擦手的紙巾睡著了。老家的沙發擠兩個大個子,穩穩地一晚沒有垮。
櫻木卻是從此開始察覺自己有多想念日本。隔天早晨和流川一起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三角飯糰,好吃得他一句話都來不及說。一個只有米飯和一小撮鹽就能感動的國家,將太多毅力花費在沉默守禮貌的地方,坐電車時必須要縮緊身軀,進出教室要彎腰,頭破血流地進門也不會有人出聲責罵的家,他原本以為自己離開得很輕易。也許是很輕率才對吧。
流川臨走前問他真的不去聚會?櫻木嗯了一聲,說:不去。流川聽得出他的心情轉晴,便不再問。正要轉身時被櫻木拉住衣角,又說:回紐約要陪我一對一啊,約好了。
流川看著他,原本吸好一口氣要答應,突然又吞回去。
看情況吧。
留下櫻木愣在門口,連叫罵都忘了。
搞什麼呀這傢伙?
帶著一肚子氣回到跨海一萬公里餘的房間,信箱裡塞著帳單,和一封洋平寫來的信。
第一行寫著:花道,變有錢了吧?買支手機吧!
他笑了出來,喃喃自語才不要咧。
信裡零碎地寫了些眾人的近況,比如野間突然學會股票投資,高宮明明在麵包店當學徒卻奇蹟似地瘦下來一類,不知該不該相信的荒謬內容。
果然大家是在穿著同樣款式的制服時,假裝所有人都是半斤八兩的吧。但是,現在還穿著制服的只剩他了。
洋平:
這裡是個比小鋼珠店更荒唐的地方,在外面吃飯很貴以外,給小費還要有點技巧。
美金和日圓也完全不一樣,在這裡美金能買到的東西,都沒什麼特別了不起的。
在球隊要是球打得好,成為厲害的傢伙的話,會有比想像中更多的人來干涉你穿什麼鞋子,戴什麼墨鏡,討論你住在哪裡,在外面尿尿時偷看你的尺寸。
待本天才凱旋而歸一定要吃好吃的炸豬排飯,我想了很久,才想起這裡很缺什麼,原來是醬油的香味。寄一盒巧克力給你,你們就知道美國是什麼味道的地方了!(真是差勁)
「來找我就是為了唸這個給我聽?」流川無情地打斷了他的朗誦。
「不是……?」櫻木放下信紙。「為什麼不跟我講日文?」
「講英文的你感覺稍微聰明一點。」流川斜睨他,比出手勢。「只有一點點。」
「哈?你……」
櫻木一時想不出用英文怎麼回嘴,悻悻地收好信紙。流川的租屋處比他的寬敞些,客廳採光良好,但流川喜歡把窗簾全部拉上。因為會妨礙睡眠,櫻木心想,沙發旁佔據整面牆的書櫃卻讓他懷疑這個想法。除了雜誌和剪報本,大約有八成是和籃球完全無關的英文書,是拿來讀,還是純粹助眠用?
「你來美國後就一直住這裡吧?」櫻木說,一面用指腹抹掉一個郵筒形狀存錢筒上的灰塵。「記得你的地址沒有換過。」
流川打開櫥櫃拿保鮮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對了,你買這麼多書幹嘛?該不會全部都有看吧。」櫻木湊到他旁邊,笑嘻嘻地說。「還是說其實是障眼法,後面藏著別的東西?」
流川沒有馬上回答,用義大利麵勺量了份量,放進沸水裡。隨之溢出的小麥香和蒸氣,撲在臉上,讓他不小心打了個噴嚏。
「是拿來放空用的。」流川揉著鼻子說。「在需要不去想籃球的時候。」
他叫突然安靜下來的櫻木幫忙切洋菇,去冷凍庫裝一碗冰塊冷卻待會燙起的麵。關掉瓦斯,廚房不再有雜音時,櫻木抓住他伸出要拿盤子的手。
「需要到買了那麼多本……?」
流川沉默片刻,慢慢抽出手。
「你知道我的地址……但一封信也沒寫來。」
「咦?」
「……」
「我以為那只是在炫耀你比我早……」櫻木手指比劃著,除了迷茫,他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發涼。「你希望我寫信給你嗎?」
「煮好了,吃吧。」流川把盤子端上餐桌,拉開椅子要他坐下。
「可是你也沒寫信給我啊。」櫻木咕噥著也坐下。「連個電話也不打,我也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後來才跟小良要到的。你先來這裡的一年,我什麼都不曉得,只能晚上一個人練投的時候,想想你可能在做什麼。」
「想些什麼?」
「像是臭狐狸雖然在日本很受女生歡迎,搞不好去了美國完全相反,或者在奇怪的商店買到假的稻荷壽司,吃了中毒之類的……」櫻木扳著手指,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被套話了。「等等,明明是我在問你為什麼沒聯絡我的!」
大概也是因為害怕吧。很短暫地,流川想起代理經紀人模糊的臉,和幾句當時他還不是很能理解背後意思的英文。但那不是害怕的主因。
「我弄丟了。地址。」
「哈啊?就這樣?」櫻木驚訝的反應太大,震得桌上的玻璃水杯險些翻倒。
流川提醒他再不吃麵會軟掉,於是他倆安安分分地咀嚼了一會兒。
櫻木大口吃完,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看著嘴角沾有一點番茄肉醬的流川。
「流川。」
流川含著一口麵斜眼看他,露出「幹嘛?」的表情。
「男人之間做愛的話,下面的那個人是不是隔天運動會有困難?」
櫻木是有看過流川吃飯吃到一半睡著,還有喝飲料喝到睡著整罐打翻在衣服上,這則是他第一次看到流川吃飯嗆到咳得停不下來。
好不容易把麵條從鼻腔裡咳出來,也不知道是嗆的還是被櫻木語出驚人害的,流川整張臉到耳根都脹紅了。滿懷惱怒轉頭一看,櫻木正要遞水給他,一臉不是故意的樣子。
「你這傢伙……」嚥下一口冰水,流川壓著咳到有些發痛的眉間。「你真的有搞清楚狀況嗎?」
「什麼狀況?」櫻木傻傻地問。
「籃球可不會跟你做愛喔。」
什麼?
什麼意思?
這句話像黑洞一樣吸走了櫻木的思考能力。流川叫他洗碗他就洗碗,問他要不要看電影他就點頭。
他記得電影的片尾曲有點哀傷,和喜劇取向的內容不同。可是流川卻是在片尾時,表情才有些波動。那時櫻木已經把疑問忘得一乾二淨,好像電影徐徐道出的台詞,螢幕裡微偏灰褐的色澤,流川倒給他氣泡嘶嘶作響的可樂,像一場雨一樣洗刷了他的心情。
他覺得坐著兩個小時沒有睡著的流川,不是因為電影太精采,或者在想什麼事情。說不上來的,他感覺流川浸泡在某個狀態裡,身邊的事物,包括他,都在狀態裡。他不太懂,卻有些羨慕。
流川說要陪他走到地鐵站,路上問他覺得電影怎麼樣?櫻木回想了想,說:拍這部電影的人好像很酷,他是不是想讓所有人幸福?
沉默了一會兒,流川說他第一次看的時候,很討厭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討厭得不得了。因為太討厭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又看了第二次,還是討厭,於是看了第三次,第四次……。
那現在是變成喜歡了嗎?櫻木問。
流川沒回答。目送著他走下樓梯,背著光的臉,有些看不出表情。櫻木第二次回頭的時候,對方轉身離去的背影,變得像在跳動的火光裡縮小的火柴頭。在這之後,他也會流入人潮裡,埋沒在機械噪音中,短暫的時刻,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永無止境的訓練。把自己訓練成和誰搭配都不會突兀的模樣。把賽場想像成一個所有人都有同樣意圖的地方。
他從這樣的夢中驚醒,發現打在自己身上的光束,呼喊著「MVP球員櫻木花道!」的擴音,在現實中是另一種無形的注視。他摸摸自己的臉,環視四周,是紐約的公寓,好像有人把他捏起來放在這裡一樣。
流川很久沒有聯絡他。睡前他時常想起流川借他的書,綠皮的精裝本,放在曲起的膝蓋上一頁頁翻到睡著。那是一個使用像是童書的口吻,簡單的英文,偶爾會有恐龍和機器人出現的漫長故事,一段一段的場景,似乎彼此之間沒有時間先後關係,又彷彿有。
某一頁的其中一段話,用鉛筆畫了橫線:「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在工作,在無趣的日復一日的細節中渡過,卻沒有發現其實你是在做完全不同的事。藏在底下,像是夢中的你,卻不是另一個你。」
櫻木不是很確定,流川旅美的頭一年,他心裡是怎麼想的。高中畢業後他勉為其難地唸了大學,在隊裡打得還不錯,找到一個居酒屋的晚班兼職,下班後總是從置物櫃裡拿出無論何時都帶在身邊的籃球,騎單車去深夜還有燈光的球場打球,讓一身碳燻混著油脂的氣味隨風吹淡。
偶爾他會想到自己想打球,或者只是想要重現手碰到球時那種生澀又興奮的感覺,超越了所有外在發生的事,包括輸贏。或者他會懷疑自己太容易受到身邊的人影響,受到照顧也好,受到眷顧也好,有時他確實感覺他人的笑容和歡呼,比他自己在哪裡重要。
流川把在美國的地址給他時,他可能是在想,這一天總算來臨了。他遮掩不住臉上的笑意,卻假裝把紙條揉成一團,說我才不在乎你住哪裡呢!
是嗎,那麼,記得看電視。流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完轉身離開。
他站在居酒屋門外,握著口袋裡的紙團,看著流川走遠,一次也沒回頭。
流川第一次出賽,良田約了老朋友們在三井家看轉播。當然晴子也有來,坐在他身邊,髮間傳來清新的香水味,化了淡妝的臉慵懶地倚著手背,眼裡對流川的迷戀卻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距離,好像把對流川的感情,放到了旁人不易看見的位置。
櫻木突然覺得「喜歡」這樣的感情,也許是一個籠統的說法。
回家後他拿出預錄好的錄影帶,獨自一人又看了一次。
流川打得很好。他無法完全聽懂球評的對話,但他知道包括觀眾,一定都對這名新人有良好的評價。
他很高興,卻跟著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出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喜歡籃球的程度,好像總有一天會把他對流川的某種感情消磨殆盡,可是這兩者他都不想要放棄。模糊不清也好,不要消失。
如果能只回想起高中三年的記憶就好了。在流川身邊打球的那些時間。這樣的話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他都有自信不被擊潰。
新一季的例行賽開打不久後櫻木收到了晴子的信。他在球隊和隊友一起看了流川的比賽,回到家正準備放錄影帶一個人再看一次。
這次晴子用的是粉紅色的信封信紙。他展開紙張,想著也許又會報告一些男朋友的事,字裡行間,流川兩個字卻像是粗體一樣地不斷蹦出。
內容寫著夏天的聚會櫻木沒有來很可惜,大家都很想聽聽天才球員接受訓練,還有在紐約生活的有趣故事。
不過,流川出現在座席間,一副沒睡飽的樣子,很熟悉,卻又明顯感覺到他和高中時有多麼不同,大家都興奮起來了呢。
看到這裡,櫻木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他知道多多少少,流川在晴子心中還是佔有重要的份量。但想到流川在老同學面前裝酷,就忍不住想挖苦。
流川話還是很少,吃得很多,他說他需要再長一些肌肉,所以訓練量和食量都在逐漸增加。其他自己的事情,流川說的還沒有雜誌專訪上多,倒是宮城學長聊了不少大學球隊的八卦。宮城學長的情報蒐集能力很值得學習!
良田混在一群酒友裡如魚得水的模樣鮮明浮現,櫻木笑了出來。
雖然這樣講有點無禮,當大家問起櫻木的事情時,流川的眼神就好像他現在才真的清醒過來。他說櫻木成長很多,英語也進步很快,獨特的步調也愈來愈成熟了,正式上場的時候一定會讓所有人都為之驚嘆。
流川稱讚櫻木的時候,表情很溫柔,不過好像有一點複雜呢?坐在對面的我看得很清楚唷。也許他有很多擔心櫻木的地方,但沒辦法直接表現出來。
大家看到這樣的流川都有一點意外,除了我。因為,高中的時候,流川就常常這樣看著櫻木了。不要說是我說出去的喔!真難為情。希望櫻木和流川在美國能時常見面就好了呢。最佳搭檔!
他從信的內容中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咬緊嘴唇,縮著肩膀,像是害怕會發生什麼無法承受的事。深呼吸一下,別想太多。他告訴自己,把信紙壓在雜誌底下的手卻微微發抖。
如果他在流川離開日本的那一年寫信,信的內容想必會跟籃球無關吧。很多遍,他在心裡打著草稿,躺在露天球場地板上望著低掛的月亮,連一句想一起打球都不敢說。他想說的話,也跟現在手裡的籃球一樣,拖拉著許多沒有整理的其他東西,看不出原貌。
可是流川原來是一直看著他的嗎。籃球上也是,生活中也是。櫻木把臉埋進手掌裡,他總是分不出來,高興和隨之而來,幾乎要把胸口撕裂一樣的疼痛。
門鈴卻在此時不識相地響起。響了第二次,櫻木用衣袖抹了臉,正要起身去開,門打開了,出現的是一臉疑惑的流川。
「大白痴,你門沒鎖⋯⋯幹嘛?」
「⋯⋯」櫻木自暴自棄地嘆了一口大氣。剛才硬收回去的眼淚,在看到一切的原因出現後,大大方方流了個痛快。
「櫻木。怎麼了?」
如果是現在的話也許可以說出來。櫻木心想。因為我也一樣,過去和現在都看著這個人。無論何時,心裡想的都是同樣的事,應該不會錯吧。
「我⋯⋯很想你。你不在身邊的時候,即使可以從電視上看到你打球,我還是覺得很寂寞。或者說更加寂寞。」他一口氣說出來,吸了吸鼻涕。「只有跟你一起打球還不夠。可是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這麼奇怪?」
他聽見背包丟在地上的聲響,揉著眼睛,被圈進了流川的臂彎。剛從外頭進來,還有些冰涼的耳朵和臉頰貼著他,櫻木覺得滿臉涕淚的自己狼狽得要命,而流川的呼吸聲莫名好聽。
「⋯⋯別哭了。」一會兒流川放開他,用衣袖幫他擦臉。「會變皺的。」
聽到變皺,櫻木因為聯想到梅乾噗哧一聲笑出來。流川卻一本正經地望著他。
「上週就想來找你,但稍微扭到了腳。」
櫻木才剛平靜下來的心又啪啪亂跳了幾下。
「雖然不嚴重,一想到要見你就很煩躁⋯⋯」
流川摟著他,彎下腰整張臉埋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這是什麼?撒嬌?好像⋯⋯很可愛⋯⋯?櫻木腦袋還有點昏沈,不由自主地也抱住散發出淡淡柔軟精香味的流川。對方抬起頭,髮絲摩挲過他的頸側,和臉,弄得他有點癢。
「然後呢?」
「⋯⋯什麼然後?」
流川滿面期待地看著他。
「你說只有一起打球不夠,很奇怪,然後⋯⋯」
沒說完的話吃進了櫻木的嘴裡。很生疏,照著自己覺得大概是那樣的方式做了。親了兩下,卻又停下來,不確定地皺皺眉。
「是這樣嗎?」
流川點點頭,說:「還有?」
「還有⋯⋯吧?」櫻木心虛地眨眨眼,歪頭又親了下流川的唇。
流川等了半天,一個吻之後就沒了動靜,櫻木別過頭,臉差不多快比頭髮紅了。
「就這樣?」流川說。「你想跟我一起做的事。」
原本預期會聽到不服氣的大力反駁沒有發生,櫻木只是小聲地說:「不是只有這種事啦⋯⋯」
他聽見流川說我知道。知道還問。他是想過要怎麼觸碰流川的,先從蓬鬆的頭髮開始,也想摸摸看耳垂,還有睫毛,最後是嘴唇。想用手指感受,這些在他的視覺記憶裡再清晰不過的地方。可是流川的臉一靠近,他就彆扭了起來。
「⋯⋯你先別看我。」櫻木說。
流川依言閉上眼。櫻木的氣息慢慢接近,一股熱度貼在臉頰上。櫻木有些粗糙的指腹輕輕滑過,從眼角到下睫毛,再到鼻樑,順著滑到鼻尖。流川癢得抖了一下肩膀。手指往下摸到嘴唇,揉揉按按一會兒,像是有些遲疑。他正想睜眼偷看,另一隻手碰了他的耳廓,流川忍不住吸氣,櫻木的手馬上拿開了。
幾秒間他只聽見櫻木吞口水的聲音,響亮得好像是他自己喉嚨裡發出的。領口稍稍被揪起,聽起來像指甲和金屬互相碰撞,接著他的外套拉鍊被慢慢地往下拉。櫻木的手伸進來碰到短袖T恤底下裸露的手臂時,彷彿有點意外。
你的手臂好冰喔。櫻木的聲音在耳邊輕輕落下。
外套被笨手笨腳地褪到手肘,櫻木的手小心翼翼地貼近他的胸口,移動到心臟附近時,停頓了一會兒才往下,經過緊繃的腹部,輕碰一下褲頭。
流川睜開眼,看到的是一臉嚴肅端詳著胯間的櫻木。
「⋯⋯不摸嗎。」
一出聲櫻木嚇得幾乎跳起來,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叫他別看。
「又不是沒摸過。」流川說。
「⋯⋯我要摸了喔。」櫻木有些沒好氣地說。
隔著運動褲柔軟的材質,櫻木的指節輕壓著隆起處,像是想要確認形狀。因為還沒完全充血,連帶揉到的是下方的囊袋,流川的呼吸聲變得粗重。沒直接脫掉長褲,只是把手伸進去,前端敏感的部位摩擦到布料,櫻木卻還若無其事地順著勃起的弧度一路搔上去。
「唔?」手被抓住的櫻木愣了一下。「不能摸那邊嗎?」
回答的是流川忍無可忍的深吻。他被推到牆邊,箍在流川的雙臂間,被吻得幾乎腳軟。幾次短暫的停頓,閃過的是他沒見過的,像是輸了也拿他沒轍的表情。他還是沒講出來想要兩個人一起幹嘛,多半是不希望就此被代替成他還沒想出的答案。但流川知道他想做什麼。貼在一起的時候,流川突然用力咬他的頸窩,低聲說:這次忍著不要先射了。
剛剛還留在指尖上的觸感,完全暴露在眼前時,櫻木不禁閉緊雙眼。他自己被看光倒還好,流川的裸體對他來說太粗暴了。看得太清楚的話,反而像是他想要保持距離的部分硬是被拉扯出來見光。
「櫻木。」是流川有些壓抑的嗓音,不知在考慮什麼。
「嗯。」他摸索著扣住流川的手,覺得十指握住兩人交貼的地方像熔化一樣燙。呼吸,氣味或是聲響,撥開他沾在前額髮絲憐愛的力道,落塵般瑣碎的流川細節,能沉積得愈多,快點讓他陷入慾望的無明裡就好了。
等著櫻木的卻是甜膩漫長的折磨。流川手上的速度很慢,很慢,彷彿時間會永遠停留下來,而他整個人愈發薄透,每個弱點都被流川細心舔舐,又在感覺快要解脫時抽離。不知道最後流川是怎麼決定放過他的,櫻木連哀求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記得自己不得不取回視線時,把站不穩的他摟坐在腿上的流川,在情慾洗刷下顯得更令他心跳紊亂,依舊渴盼未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