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川想起第一次去櫻木剛整理完的租屋處,門縫後的櫻木看來有些驚訝,露出一個令他意外的傻笑。屋裡傳出斑駁的英文句子,夾雜著老舊收音機捲帶的摩擦聲。錄音帶聽到舊了,有點像歌聲,也許是有別於母語的緣故。邊緣泛黃的貼皮流理台,和正在冒煙的不鏽鋼水壺,深褐底色的白花地磚,襯得站在門口頂著一頭幾天前才剃短紅髮的櫻木,像是老連續劇裡的人物。
他把路上順便買的潛艇堡連著紙袋遞給櫻木,櫻木簡單地道謝,沒有推拒或出言調侃。從那個笑容開始,他應該要覺得有些奇怪,可是櫻木似乎是真心為他的來訪高興。看起來是有點疲勞,不像平常體力怪物的模樣,流川心想。不知怎地,他的心情曲線也跟著上揚,而不是為對方擔心。
他倆的球隊只隔著一條河這件事,原以為櫻木會對此大作文章,說什麼真是晦氣之類的。櫻木也什麼都沒說。熱水燒開,櫻木關掉瓦斯,正經地為他沖了一杯即溶咖啡,放在餐桌上。他將眼神轉向那兩只雪白的馬克杯時,英語會話聲隨著開關聲驟止,空氣突然消瘦,櫻木看來又沒有那麼反常了。
「電視接好了?」流川揚起下巴指指餐桌斜對角的電視。
「接好了,還沒看過。」櫻木回答。
「想習慣的話看電視也行吧。」
櫻木握著杯子思考了一下,像是想要好好解釋。
「我習慣了聽你說英文,沒想到其他人講話完全不同。」
「簡單的對話還是能聽懂的吧?」
「多少吧。聽不懂的時候我就說『我愛籃球!你也是嗎?』」櫻木誇張地說,好像隊員真的就在眼前。「大家會笑出來,不再要求我回話了。……喂流川,就像這樣,『我愛籃球!你也是嗎?』」
他望著看起來很傻,卻一臉純真,期待聽到他說英文的櫻木。
「我也愛……」他把你字壓得很小聲,櫻木沒有聽清楚,嘿嘿一笑,說謝啦。
這一次他來訪距離上次已兩個月餘。打開門的櫻木身上飄出些許酒氣,見到流川的臉,「噗」地一聲笑出來。
「臭狐狸,又是來看我笑話的嗎?沒關係,你笑吧。」櫻木逕自轉身進屋,一手撐在餐桌上,碰倒了桌緣的空啤酒罐,清脆地敲在地上。「本天才的球衣號碼在你前面,而且還是秘密武器……唔。」
流川側身進門,屋裡和上回相比,並無太大差異,瓦斯爐上擱著平底鍋,一點油煙味,流理台上胡椒和鹽罐緊依,像是很少使用。
客廳深處陰影伸出一條室內曬衣繩,晾掛著半乾的球衣和襪子。只有餐桌是令人放心的凌亂,兩天份的報紙壓在半隻手臂高的籃球雜誌和錄影帶下,皺褶裡夾著鉛筆、橡皮屑及咖啡漬,幾根紅髮和融化的奶油。
他順手撿起掉在地上的啤酒罐,和其他空罐一起輕輕推到桌旁,拉開椅子坐下。櫻木趴在他對面,一隻手伸出來在揉盤子裡剩餘的火腿丁。
「白痴。」他說。
「啊?」櫻木悶悶地從臂彎發出聲音。
「籃板球天才?」
「哼哼。」
櫻木撐起臉,醉醺醺地看著他。現在那雙眼裡映著的是穿著湘北十一號球衣的流川楓。在他出現之前,櫻木也許還在腦海裡擦了好幾天籃球,比誰都早起來獨自一人在球場練投。
嘴裡喃喃嚼著櫻木花道選手得分之類的幾個字,二十一歲的櫻木短暫地掉進睡眠中,醒來時,對面坐著的是二十一歲的流川楓,從手裡夾著的書頁裡抬起頭看他。
「流川。」櫻木說。「我睡了很久嗎?」
「還好。」
「為什麼我好像現在才是在作夢?」櫻木說。「我剛剛以為我還在學校。」
「你現在是職業籃球選手了。」流川說。
「我知道。但又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開心嗎?」
「很開心。」櫻木啪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比劃。「打球的時候,真的很開心。球在發光,每個人的眼睛也在發光。然後像這樣……咻……呼……。」
櫻木閉上眼,手掌微屈放在耳旁。
「我聽得到球場裡每一個聲音,比我的心跳更清楚。」
流川正想開口說話,櫻木便睜開了眼,很快地將眼神移向桌邊的空罐。
「但打球以外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一閒下來,腦袋什麼都不想的話,就會想起高中生活。湘北籃球隊。」
「包括我嗎?」
櫻木啪嚓一聲打開啤酒,仰頭灌下,溢出的氣泡流在手指上,一顆顆飛快地脹破。
「每一次都有你。不想想到都很難,有時候滿腦子都是你的臉。」櫻木說,醉意又浮滿了眼神。「可是你才是現在的流川楓,為什麼我總是想起以前的你?」
不知是最後一瓶啤酒的威力堪比最後一根稻草,或者是被自己講出的話壓倒,櫻木像石頭一樣黏在餐桌上熟睡,流川怎麼叫都沒有反應。他看看錶,嘆口氣,脫下外套蓋在櫻木肩上,凝視一會兒那張皺著眉頭的睡臉,俯身吻了一下。
沒有醒來。
「我下次再來。」他想了想,輕聲道別。
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在夜店。這是流川原本以為和自己一生都沾不上邊的地方,轉出七彩燈光的銀色大球,震耳欲聾的節奏音樂,菸草夾雜著大麻的氣味,聞幾次都噁心。他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亞洲臉孔的表情很難被解讀,也很難解釋,什麼都沒有在想的表情,比較容易。
身邊與他勾肩搭背的隊友,他認為還算好懂。至少他們想表達哪一種情緒,肢體語言都足夠明確。只是久了他也感到有些麻木,好像每個人做出的動作表情,都遠遠超過實際發生的強度,或者剛好相反,怎麼樣也不夠。
不夠的部分會藉由其他方式釋放出來。
球燈正好將一道刺眼白光甩向抬眼的他。彩光籠罩下,人們的臉變得朦朧,逐漸陌生,像是夜裡有另一套皮囊。壓制在他身上的重量一一離去,只剩他站在原地,手裡握著不知何時塞來的一杯飲料。也許他是夜裡停泊的釣船,因為不遠處竟有他想要的獵物。
說獵物太獨斷了。誰都不會知道,魚是否在等待釣客,釣客是否總能憑直覺航行在相遇的軌道上。他是有著問都不必的信心,地圖緯線,在他面前只是對現實的穿鑿附會。
白光掃向坐在幾個隊員中間,正在呼呼傻笑的櫻木。似乎曬黑了一點,眼下微微浮腫。即使有段距離,流川也能看出那是櫻木必須長久忍耐的時候,會擠出的痕跡。可是,櫻木說著屬於這裡的語言,不再顯得尷尬了。手中的酒,從黃色開始,粉紅,螢光綠,海藍色,杯子一個個淨空,夾著的糖漬櫻桃和檸檬片,看起來格外乾澀。
流川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靠著吧檯,誰給他什麼,他無一錯過地喝乾,等到想放下酒杯而移動身體時,才覺得一陣暈眩。櫻木卻突然站了起來,像是將周遭所有色彩氣味都推擠在外,比霓虹燈更加明亮,在他的視線中,清晰地走向他。
「流川。流川?」
他直直地凝視櫻木,這時糖果般的光才映在了櫻木雙眼中,晶瑩眩目,他看得出神。
「喂,你平常根本不怎麼喝的吧。」櫻木拿過他手中的酒杯,臉又皺了起來。流川明確地感覺到,櫻木有些生氣。此時他幾乎只剩下感覺了。
他感覺到櫻木拉起他的手臂壓在肩頭,一邊對他的隊友說著不好意思,我帶他出去透氣之類的話,半拉半扛地走向門口。
幾乎是一跨出門流川就吐了。外頭稍嫌燥熱的風迎面吹來,沒有比室內好聞多少。酒精放大了街道上的氣味,胃酸混合糖漿毫不留情地衝上喉頭,伴隨著夜店旁小巷的尿與餿水味。他覺得街燈異常地亮,像是一種奇怪的電藍色,冷冷地將彎著腰的他的影子拉成一條像是在哭的人。一會兒他認出那其中還有櫻木,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讓他在哪裡吐,一面還注意著周遭動靜。
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的。流川本想這樣對櫻木說,又一陣反胃,拳頭挨在牆上,嘩地一聲大口吐在帆布鞋上。他還在注視著影子,櫻木完全覆蓋了他,光線暗下來,感覺好過許多,一隻手輕撫他的背。
「不能這樣誰拿來的酒都喝吧?」原本是想責備,卻莫可奈何地帶一點鼻音,櫻木的聲音在聯手折磨著他的環境細節裡,像一汪軟水,聽起來很舒服。流川動動肩膀,想往櫻木靠去,腹部突然一陣痙攣,險些沒站穩。
迷迷糊糊聽見櫻木說著回家之類的句子。他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彷彿事物都成了一團色塊,櫻木把他塞進某個狹窄的空間,移動到另一位置,幫他脫去鞋襪,放在一個柔軟,應該是床的地方,在旁邊坐了好一陣子,對他又推又戳的。
如果可以他想要抓住那隻手,低聲說別鬧了。實在是一隻手指頭也抬不起來。又希望櫻木的重量不要消失。
櫻木真的一直坐到流川熟睡為止才離開臥室。看著那對細長的睫毛影子,血色流失的嘴唇,想著喝醉酒的人是否真的沒有任何知覺。他知道有人會斷片,連帶酒醉前的記憶都會化作一片漆黑。但他就只是逐漸犯睏,普通地熟睡,入睡之前發生了什麼,不記得應該也很正常。
他望著流川,總覺得有某件他忘了的事,愈是想要記起來,愈有種難為情的感覺。像是許多複雜情感全湧上來,無法聚焦。
翌日一大早流川就離開了,穿走他簡單清潔過,還沒完全晾乾的可憐鞋子。櫻木幾乎把屋裡翻過一遍,沒有找到任何流川留下的紙條或話語。
在冰箱上的備忘板寫一句話也好啊。櫻木噘起嘴,望著空蕩蕩的床。或是把廁所弄髒,借走我的衣服,拿走冰箱的礦泉水。不要只留幾根頭髮在枕頭上,把我踢醒啊,對我說一聲走了……。
「那就是你說的秘密特訓?」
櫻木像看到鬼一樣瞪大雙眼看著不知何時走到身邊的流川楓,差點捏爛手裡的信紙。
數十個小時前櫻木才對著在機場巧遇的流川「啊——!」地大叫出聲。
兩人都戴著黑色的鴨舌帽,流川的帽沿在人群中碰歪了,鬢邊髮絲不自然地翹起。拜此所賜,他把櫻木大老遠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從些許不可置信,到興高采烈之間有短暫的遲疑,接著小心地避開人流,以為萬無一失地靠近他的身側,假裝吃驚地叫出聲來。
看到流川揚起嘴角,櫻木誇張地倒退一步,對著他指手畫腳。
「笑、笑什麼?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回日本後我要秘密特訓,下一季等著瞧吧!」
「白——痴。」流川收起笑容,扶正帽子。
他是自然而然笑出來的。不知怎麼,櫻木掩飾情感流露的笨拙方法,將他短暫地拉回了小時候。第一次撞擊上有興趣的事。可是一口氣表現出來,又有些恐怖,胸中一股熱流,全部往外傾倒的話,好像會死。
曾經的球隊經理前輩打給他約這次聚會時,他順口問了有沒有約櫻木。電話那頭傳來很遺憾的聲音,說櫻木想專心訓練,這次休假不回日本。事實上不到一年就回國,對還是板凳球員的櫻木來說也太沒面子了。
流川輕描淡寫地說了聲是嗎。
真要說的話,要不是被老媽徵召和一些待辦瑣事,上一季早早就輸在例行賽的他也不想回日本。但聽到櫻木不會參加聚會,兩人會暫時分隔兩地,又奇怪地鬆了口氣。
如果沒有先在機場巧遇,而他因為想要排遣情緒跑來江之島海灘閒晃,直接撞見櫻木,恐怕會激動得再也無法掩飾吧。
「你……你怎麼也在這裡?」櫻木結結巴巴地,不知該把信紙藏去哪。「啊,該不會也是來特訓的吧……?」
流川露出一個你是白痴嗎的眼神,在他身旁坐下。
「那是赤木寫給你的信?」
「啊、啊?」
「是赤木經理寫給你的吧。」
「……嗯。」
流川飄移著視線,隨便看向某個地方。但不管是海面上的亮光還是掠過空中的海鳥,都無法進入他的視野。
「明天聚會不就會碰到她了嗎。」一會兒流川說。
櫻木沉默許久,慢慢地把水藍色的信紙攤平。
「我不知道要不要去。而且也沒跟大家說我會回來。」
「嗯。」
「如果去了,我要對有了男友的晴子說什麼?怎麼對她笑比較好?還是說……當作沒有這回事?像以前一樣就好?」櫻木的聲音愈縮愈小,自言自語似地。「我想不然就照著信的內容,練習一下要說什麼。可是下了飛機,我突然更不想回家了。和晴子無關……也不是覺得陌生。我不懂,才離開一年,為什麼原本熟悉的地方會變得那麼可怕?」
是因為那麼全心全力地適應環境,好不容易能在鋼索上走了,突然被叫回平地,一時之間,不知哪邊才是現實吧。
「為什麼回來了?」
「教練自作主張幫我訂了機票。他說我還有沒解決的事,回去好好整理,不然聯賽也別想上場。」櫻木深深吸一口氣,本想罵一聲「可惡」,又忍住了。
流川斜眼瞪了下櫻木,櫻木沒看見。
兩人靜靜坐在海灘一角,還未到夏季正式開放時間,附近僅有幾個零碎人影。海浪響亮,伴隨著熱氣的撲打聲沒有清空思考,倒像是把碎貝殼沉澱到心底一樣,有些粗暴。
終於櫻木先開口。
「流川,你也差不多該……」
該什麼?
「……」櫻木皺起臉,用力撓撓頭。「沒事,當我沒說。」
海浪或者風聲,流川突然聽不見了。好像有一個氣泡把他的世界包裹住,要是戳破,誰也無法攔住他胸口滿溢的煩躁。他倏地站起,向著海浪跑去。
「流川?喂!流川……」櫻木嚇了一跳,也想跟著站起身,卻忘了手上還捏著信,連滾帶爬地去抓隨風吹散的紙張。
一眨眼流川就跑遠到海岸的右方了。櫻木把信連著沙子塞進口袋,目光跟著那個淡紫色運動服的點,困惑都快堆到頭頂上。流川真的是來這裡慢跑的?但他總覺得,流川跑離的樣子有些奇怪。不知怎地,他也覺得心裡很不痛快。剛剛他是無意間脫口而出的,也許是覺得流川不該一直沉默,也許是想叫流川別再管自己了。他不知道。
說起來,那傢伙什麼也沒帶就來慢跑了嗎?沒帶毛巾,也沒帶水。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櫻木看向空蕩蕩,還留有一點點流川腳印的身旁。
只是一個短暫的感覺閃過他的腦海。櫻木站起身,追著流川的腳步跑去。他沒想太多就穿著拖鞋出門,跑起來很礙事,索性一腳一下踢掉,海沙溫溫地熨著腳底,像是更多的記憶一齊滲進他的身體。
流川卻跑得比他想像中快,像是不要命地在跑。櫻木邊跑邊叫他等等,一股海風的腥鹹味湧上眼瞼。幾次他以為他可以追上流川,流川都能一下子將他甩在後頭。櫻木心一急,救球一樣跳起抱住流川的腰,兩人一起摔在沙裡。
櫻木的臉貼在流川背上,能聽見對方急速鼓搗的心跳。他氣喘吁吁地撐起身體,伸手推一推流川。
「喂,沒事吧——」
流川突然翻過身,不知是想把他甩開還是本來就想揍他,手背給了他一擊。這一下並不重,只是揚起的沙塵飛進眼睛。櫻木忍痛勉強睜眼,流川汗濕的臉沾著沙粒,因為剛剛被他猛地撲倒,嘴唇也擦傷了。
他怔住幾秒,赫然想起流川可能又會逃跑,連忙抱住對方的腿,像隻毛毛蟲一樣壓著不放。
「……你這樣會脫水的。」確保了流川在手上,櫻木嘆出一口氣。「幹嘛跑那麼快?」
「放開我,你好重。」
「不放!你保證不逃走,不然不放。」
「誰說我要逃了?」流川冷淡地說。「普通的練習而已,幹嘛阻止我?」
櫻木一時啞口無言,心裡卻一陣失落,慢慢放鬆手勁。
「回我家吧。」
櫻木簌簌拍落短褲和手臂上的沙,不敢再看流川的反應。哪怕一點點變化,他似乎都會在意得胸口酸痛。
「你這樣……不太好搭車吧。」
說完他去撿回拖鞋,逕自往前走。一段路後,看見流川的影子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的影子,心情稍微好了起來。
但當他遞給流川冰水被推開,想處理傷口的食鹽水棉棒也被推開,自出國以來總是壓下的脾氣幾乎要按捺不住。
這一切很熟悉。把流川帶回家也好,有種說不出的困惑也好,衝動,氣惱和與其矛盾的平靜感混合在一起,他找不出詞彙形容是什麼。
流川第二次推開他握著棉棒的手的時候抬眼望著他。櫻木氣頭上的話剛到嘴邊,硬生生吞了回去。
幾年前他每天都會見到這張臉。如果把五官拆開來讓他指認,櫻木也有自信能答對。不只是臉,手指手臂,膝蓋或小腿,完全不成問題。
直到現在也是。他在場邊看著流川防守,得分,和隊友擊掌,偶爾眼角瞥向他,又假裝沒有看到的小動作。櫻木不自覺地因為那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習慣竊喜,忘了以前自己總是馬上發怒。
明明他就是那個熟諳流川楓舉手投足的人。
櫻木倒了杯水給自己,在廚房呆站許久。回到客廳時,流川的水杯空了。
他坐下來,很多話想說,都覺得無法觸及重點,難掩笨拙地擠出聲音。
「你……在那裡過得好嗎?」
「不用你擔心。」流川回答。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好像忍耐許久一樣,櫻木的疑問一股腦全流出來。「為什麼老是出現在我身邊?該不會是一個朋友也沒有,覺得寂寞才來找我的吧?」
流川又直視他的雙眼了。不是鄙夷,也沒有怒氣。
「那你呢?一個人過得下去嗎?沒有過去的回憶,沒有熟人的話。」
「……什麼嘛,說自己是熟人。」櫻木先是笑出來,又陷入沉思,低頭玩著手指。
「我想過只要有籃球就什麼都無所謂的。」一會兒他說。「一開始很得意,到手了,可是抓著球久了,發現後面拖著一大堆東西。如果甩掉,現在手上這顆球也會一起甩掉。」
櫻木的手虛放在胸前,彷彿真的托著一顆籃球。
「可是你不在那堆東西裡,對嗎?你不會離開。」他望著流川,一臉率真地說。「你一直出現在我面前,是這個意思嗎?」
流川把半邊臉埋進撐著下顎的手掌裡,胸膛的起伏清晰可見。
「自己想。」
櫻木僅用了半秒反應,原本只想逼近流川,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差點把對方整個人推倒在沙發上。
「喂,太近了。」流川皺起眉,嗓音很輕。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櫻木的臉很熱,他想現在自己應該整顆頭看起來像是番茄。「我想確認你會不會不見,不再跟我一起打球,或是出現在別人家裡,比來找我的次數更多。可是每次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出現時,你就會跟著出現。為什麼?」
在他身下,黑髮散亂的流川似乎顯露出笑意。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被摟著頸子往下拉,隨之而來的是流川嘴唇的觸感,帶著一點鹹味,不知是血還是海水多一些。
呼吸困難,但不是因為流川緊追不放,淺淺地親完後咬他的上唇,誘使他張嘴。櫻木當然想像過接吻,究竟哪一邊更不真實?像是在一個有回音的房間,耳邊隆隆作響,喪失了距離感。流川和他兩人一起在水裡,或者是更黏稠的液體裡,又或者不過是空氣裡太多未知的訊息了。和在球場上隊友打的暗號,無聲的默契完全不同,讓他顯得有些軟弱。
多半是流川察覺他的畏縮,放開了他。櫻木慢慢睜開眼,昏暗的視線裡,流川一向略顯蒼白的臉,浮出一層和平時運動所致的血色有別的紅潤,沁著薄薄的水氣。鬼使神差地他聽見自己說,再一次……?
這次流川就沒有那麼溫柔了,扣住櫻木的手臂,一下一下地吮吻,一邊把他壓到椅背上,急促地換口氣,舌尖推開他不知該怎麼配合,像是空有蠻力的中鋒立在原地的笨舌頭,輕巧且帶點炫耀意味地舔嚐。
有些壞心眼。之後櫻木回想流川吻他的部分細節時心裡浮出的形容,總覺得像是無聲地被罵大白痴。
但當時他只迷糊地想著真不甘心,好不容易在籃球上不再被流川叫做初學者了。被摸會這麼舒服,真是件可怕的事。流川的手掌隔著背心布料拂過他的胸前時,櫻木強忍足以使他恍惚的酥麻感,按住那雙手。
「這些……在哪裡學得到?」
流川愣了一下,心想這人的好學範圍還真廣泛。
「這需要學嗎。」
「我也要學。」櫻木眼中透出不想輸的光芒。「要去哪裡學?」
「用身體學吧。」流川反捉住他的手腕,拉開在身體兩側,牙齒咬住衣襬往上掀。平常打赤膊練球覺得再自然不過的櫻木,此時卻覺得羞恥無比,打了個寒顫。接吻時看不到的流川的臉,現在正用嘴唇輕輕去推他硬起的乳頭,像在觀察他是不是把對話當真。
學會了就可以對流川做一樣的事,然後流川也會和他一樣舒服嗎?才剛浮出這個念頭,櫻木就後悔了。他甚至都還沒開始想像,只是看著張口在他胸前又蹭又咬的流川,沒能忍住腹下竄起的熱意,不小心射了。
櫻木喘息著,撇過頭去不敢看停下動作的流川。
「去了?」流川問。
「……嗯。」櫻木擠出一點聲音,心想如果被笑,就順勢假裝生氣,逃去廁所。下半身卻一涼。
流川趴在他腿上,握起有些狼狽,但還頗有精神的戰友。
因為太過驚訝,櫻木聽見自己脫口說你幹什麼,他從來沒有發出這麼慌張的聲音過。
這個也要學嗎……?
「不全部學會,不能摸你嗎……?」
櫻木委屈的聲音暫且將流川的理智拉了回來。
半躺在沙發上,上衣被捲到鎖骨下方,胸前泛著幾個他留下的淺印,櫻木扁著嘴唇,濕潤有些發紅的雙眼正望著他。
流川聽見自己輕輕的呼吸聲。滾燙的,幾乎遮掩了視線的念頭還在,他還不想這麼快放開這個人。外套和長褲很快地被甩在地上,他俯身擁抱櫻木,肌膚貼著肌膚,汗水涔涔而有些發涼的對方的背脊,一被碰到就微微顫抖。
他想櫻木是很喜歡接吻。每次嘴唇分開,他都能接收到迷惘的眼神,好像還有什麼來不及從中明白的。一邊細碎地親吻著,櫻木的手伸向兩人緊貼的下身,握住他套弄的手。
真可愛。他心想,咬了一下對方的鼻尖。
流川想起第一次去櫻木剛整理完的租屋處,門縫後的櫻木看來有些驚訝,露出一個令他意外的傻笑。屋裡傳出斑駁的英文句子,夾雜著老舊收音機捲帶的摩擦聲。錄音帶聽到舊了,有點像歌聲,也許是有別於母語的緣故。邊緣泛黃的貼皮流理台,和正在冒煙的不鏽鋼水壺,深褐底色的白花地磚,襯得站在門口頂著一頭幾天前才剃短紅髮的櫻木,像是老連續劇裡的人物。
他把路上順便買的潛艇堡連著紙袋遞給櫻木,櫻木簡單地道謝,沒有推拒或出言調侃。從那個笑容開始,他應該要覺得有些奇怪,可是櫻木似乎是真心為他的來訪高興。看起來是有點疲勞,不像平常體力怪物的模樣,流川心想。不知怎地,他的心情曲線也跟著上揚,而不是為對方擔心。
他倆的球隊只隔著一條河這件事,原以為櫻木會對此大作文章,說什麼真是晦氣之類的。櫻木也什麼都沒說。熱水燒開,櫻木關掉瓦斯,正經地為他沖了一杯即溶咖啡,放在餐桌上。他將眼神轉向那兩只雪白的馬克杯時,英語會話聲隨著開關聲驟止,空氣突然消瘦,櫻木看來又沒有那麼反常了。
「電視接好了?」流川揚起下巴指指餐桌斜對角的電視。
「接好了,還沒看過。」櫻木回答。
「想習慣的話看電視也行吧。」
櫻木握著杯子思考了一下,像是想要好好解釋。
「我習慣了聽你說英文,沒想到其他人講話完全不同。」
「簡單的對話還是能聽懂的吧?」
「多少吧。聽不懂的時候我就說『我愛籃球!你也是嗎?』」櫻木誇張地說,好像隊員真的就在眼前。「大家會笑出來,不再要求我回話了。……喂流川,就像這樣,『我愛籃球!你也是嗎?』」
他望著看起來很傻,卻一臉純真,期待聽到他說英文的櫻木。
「我也愛……」他把你字壓得很小聲,櫻木沒有聽清楚,嘿嘿一笑,說謝啦。
這一次他來訪距離上次已兩個月餘。打開門的櫻木身上飄出些許酒氣,見到流川的臉,「噗」地一聲笑出來。
「臭狐狸,又是來看我笑話的嗎?沒關係,你笑吧。」櫻木逕自轉身進屋,一手撐在餐桌上,碰倒了桌緣的空啤酒罐,清脆地敲在地上。「本天才的球衣號碼在你前面,而且還是秘密武器……唔。」
流川側身進門,屋裡和上回相比,並無太大差異,瓦斯爐上擱著平底鍋,一點油煙味,流理台上胡椒和鹽罐緊依,像是很少使用。
客廳深處陰影伸出一條室內曬衣繩,晾掛著半乾的球衣和襪子。只有餐桌是令人放心的凌亂,兩天份的報紙壓在半隻手臂高的籃球雜誌和錄影帶下,皺褶裡夾著鉛筆、橡皮屑及咖啡漬,幾根紅髮和融化的奶油。
他順手撿起掉在地上的啤酒罐,和其他空罐一起輕輕推到桌旁,拉開椅子坐下。櫻木趴在他對面,一隻手伸出來在揉盤子裡剩餘的火腿丁。
「白痴。」他說。
「啊?」櫻木悶悶地從臂彎發出聲音。
「籃板球天才?」
「哼哼。」
櫻木撐起臉,醉醺醺地看著他。現在那雙眼裡映著的是穿著湘北十一號球衣的流川楓。在他出現之前,櫻木也許還在腦海裡擦了好幾天籃球,比誰都早起來獨自一人在球場練投。
嘴裡喃喃嚼著櫻木花道選手得分之類的幾個字,二十一歲的櫻木短暫地掉進睡眠中,醒來時,對面坐著的是二十一歲的流川楓,從手裡夾著的書頁裡抬起頭看他。
「流川。」櫻木說。「我睡了很久嗎?」
「還好。」
「為什麼我好像現在才是在作夢?」櫻木說。「我剛剛以為我還在學校。」
「你現在是職業籃球選手了。」流川說。
「我知道。但又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不開心嗎?」
「很開心。」櫻木啪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比劃。「打球的時候,真的很開心。球在發光,每個人的眼睛也在發光。然後像這樣……咻……呼……。」
櫻木閉上眼,手掌微屈放在耳旁。
「我聽得到球場裡每一個聲音,比我的心跳更清楚。」
流川正想開口說話,櫻木便睜開了眼,很快地將眼神移向桌邊的空罐。
「但打球以外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要一閒下來,腦袋什麼都不想的話,就會想起高中生活。湘北籃球隊。」
「包括我嗎?」
櫻木啪嚓一聲打開啤酒,仰頭灌下,溢出的氣泡流在手指上,一顆顆飛快地脹破。
「每一次都有你。不想想到都很難,有時候滿腦子都是你的臉。」櫻木說,醉意又浮滿了眼神。「可是你才是現在的流川楓,為什麼我總是想起以前的你?」
不知是最後一瓶啤酒的威力堪比最後一根稻草,或者是被自己講出的話壓倒,櫻木像石頭一樣黏在餐桌上熟睡,流川怎麼叫都沒有反應。他看看錶,嘆口氣,脫下外套蓋在櫻木肩上,凝視一會兒那張皺著眉頭的睡臉,俯身吻了一下。
沒有醒來。
「我下次再來。」他想了想,輕聲道別。
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在夜店。這是流川原本以為和自己一生都沾不上邊的地方,轉出七彩燈光的銀色大球,震耳欲聾的節奏音樂,菸草夾雜著大麻的氣味,聞幾次都噁心。他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亞洲臉孔的表情很難被解讀,也很難解釋,什麼都沒有在想的表情,比較容易。
身邊與他勾肩搭背的隊友,他認為還算好懂。至少他們想表達哪一種情緒,肢體語言都足夠明確。只是久了他也感到有些麻木,好像每個人做出的動作表情,都遠遠超過實際發生的強度,或者剛好相反,怎麼樣也不夠。
不夠的部分會藉由其他方式釋放出來。
球燈正好將一道刺眼白光甩向抬眼的他。彩光籠罩下,人們的臉變得朦朧,逐漸陌生,像是夜裡有另一套皮囊。壓制在他身上的重量一一離去,只剩他站在原地,手裡握著不知何時塞來的一杯飲料。也許他是夜裡停泊的釣船,因為不遠處竟有他想要的獵物。
說獵物太獨斷了。誰都不會知道,魚是否在等待釣客,釣客是否總能憑直覺航行在相遇的軌道上。他是有著問都不必的信心,地圖緯線,在他面前只是對現實的穿鑿附會。
白光掃向坐在幾個隊員中間,正在呼呼傻笑的櫻木。似乎曬黑了一點,眼下微微浮腫。即使有段距離,流川也能看出那是櫻木必須長久忍耐的時候,會擠出的痕跡。可是,櫻木說著屬於這裡的語言,不再顯得尷尬了。手中的酒,從黃色開始,粉紅,螢光綠,海藍色,杯子一個個淨空,夾著的糖漬櫻桃和檸檬片,看起來格外乾澀。
流川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靠著吧檯,誰給他什麼,他無一錯過地喝乾,等到想放下酒杯而移動身體時,才覺得一陣暈眩。櫻木卻突然站了起來,像是將周遭所有色彩氣味都推擠在外,比霓虹燈更加明亮,在他的視線中,清晰地走向他。
「流川。流川?」
他直直地凝視櫻木,這時糖果般的光才映在了櫻木雙眼中,晶瑩眩目,他看得出神。
「喂,你平常根本不怎麼喝的吧。」櫻木拿過他手中的酒杯,臉又皺了起來。流川明確地感覺到,櫻木有些生氣。此時他幾乎只剩下感覺了。
他感覺到櫻木拉起他的手臂壓在肩頭,一邊對他的隊友說著不好意思,我帶他出去透氣之類的話,半拉半扛地走向門口。
幾乎是一跨出門流川就吐了。外頭稍嫌燥熱的風迎面吹來,沒有比室內好聞多少。酒精放大了街道上的氣味,胃酸混合糖漿毫不留情地衝上喉頭,伴隨著夜店旁小巷的尿與餿水味。他覺得街燈異常地亮,像是一種奇怪的電藍色,冷冷地將彎著腰的他的影子拉成一條像是在哭的人。一會兒他認出那其中還有櫻木,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讓他在哪裡吐,一面還注意著周遭動靜。
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的。流川本想這樣對櫻木說,又一陣反胃,拳頭挨在牆上,嘩地一聲大口吐在帆布鞋上。他還在注視著影子,櫻木完全覆蓋了他,光線暗下來,感覺好過許多,一隻手輕撫他的背。
「不能這樣誰拿來的酒都喝吧?」原本是想責備,卻莫可奈何地帶一點鼻音,櫻木的聲音在聯手折磨著他的環境細節裡,像一汪軟水,聽起來很舒服。流川動動肩膀,想往櫻木靠去,腹部突然一陣痙攣,險些沒站穩。
迷迷糊糊聽見櫻木說著回家之類的句子。他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彷彿事物都成了一團色塊,櫻木把他塞進某個狹窄的空間,移動到另一位置,幫他脫去鞋襪,放在一個柔軟,應該是床的地方,在旁邊坐了好一陣子,對他又推又戳的。
如果可以他想要抓住那隻手,低聲說別鬧了。實在是一隻手指頭也抬不起來。又希望櫻木的重量不要消失。
櫻木真的一直坐到流川熟睡為止才離開臥室。看著那對細長的睫毛影子,血色流失的嘴唇,想著喝醉酒的人是否真的沒有任何知覺。他知道有人會斷片,連帶酒醉前的記憶都會化作一片漆黑。但他就只是逐漸犯睏,普通地熟睡,入睡之前發生了什麼,不記得應該也很正常。
他望著流川,總覺得有某件他忘了的事,愈是想要記起來,愈有種難為情的感覺。像是許多複雜情感全湧上來,無法聚焦。
翌日一大早流川就離開了,穿走他簡單清潔過,還沒完全晾乾的可憐鞋子。櫻木幾乎把屋裡翻過一遍,沒有找到任何流川留下的紙條或話語。
在冰箱上的備忘板寫一句話也好啊。櫻木噘起嘴,望著空蕩蕩的床。或是把廁所弄髒,借走我的衣服,拿走冰箱的礦泉水。不要只留幾根頭髮在枕頭上,把我踢醒啊,對我說一聲走了……。
「那就是你說的秘密特訓?」
櫻木像看到鬼一樣瞪大雙眼看著不知何時走到身邊的流川楓,差點捏爛手裡的信紙。
數十個小時前櫻木才對著在機場巧遇的流川「啊——!」地大叫出聲。
兩人都戴著黑色的鴨舌帽,流川的帽沿在人群中碰歪了,鬢邊髮絲不自然地翹起。拜此所賜,他把櫻木大老遠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從些許不可置信,到興高采烈之間有短暫的遲疑,接著小心地避開人流,以為萬無一失地靠近他的身側,假裝吃驚地叫出聲來。
看到流川揚起嘴角,櫻木誇張地倒退一步,對著他指手畫腳。
「笑、笑什麼?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回日本後我要秘密特訓,下一季等著瞧吧!」
「白——痴。」流川收起笑容,扶正帽子。
他是自然而然笑出來的。不知怎麼,櫻木掩飾情感流露的笨拙方法,將他短暫地拉回了小時候。第一次撞擊上有興趣的事。可是一口氣表現出來,又有些恐怖,胸中一股熱流,全部往外傾倒的話,好像會死。
曾經的球隊經理前輩打給他約這次聚會時,他順口問了有沒有約櫻木。電話那頭傳來很遺憾的聲音,說櫻木想專心訓練,這次休假不回日本。事實上不到一年就回國,對還是板凳球員的櫻木來說也太沒面子了。
流川輕描淡寫地說了聲是嗎。
真要說的話,要不是被老媽徵召和一些待辦瑣事,上一季早早就輸在例行賽的他也不想回日本。但聽到櫻木不會參加聚會,兩人會暫時分隔兩地,又奇怪地鬆了口氣。
如果沒有先在機場巧遇,而他因為想要排遣情緒跑來江之島海灘閒晃,直接撞見櫻木,恐怕會激動得再也無法掩飾吧。
「你……你怎麼也在這裡?」櫻木結結巴巴地,不知該把信紙藏去哪。「啊,該不會也是來特訓的吧……?」
流川露出一個你是白痴嗎的眼神,在他身旁坐下。
「那是赤木寫給你的信?」
「啊、啊?」
「是赤木經理寫給你的吧。」
「……嗯。」
流川飄移著視線,隨便看向某個地方。但不管是海面上的亮光還是掠過空中的海鳥,都無法進入他的視野。
「明天聚會不就會碰到她了嗎。」一會兒流川說。
櫻木沉默許久,慢慢地把水藍色的信紙攤平。
「我不知道要不要去。而且也沒跟大家說我會回來。」
「嗯。」
「如果去了,我要對有了男友的晴子說什麼?怎麼對她笑比較好?還是說……當作沒有這回事?像以前一樣就好?」櫻木的聲音愈縮愈小,自言自語似地。「我想不然就照著信的內容,練習一下要說什麼。可是下了飛機,我突然更不想回家了。和晴子無關……也不是覺得陌生。我不懂,才離開一年,為什麼原本熟悉的地方會變得那麼可怕?」
是因為那麼全心全力地適應環境,好不容易能在鋼索上走了,突然被叫回平地,一時之間,不知哪邊才是現實吧。
「為什麼回來了?」
「教練自作主張幫我訂了機票。他說我還有沒解決的事,回去好好整理,不然聯賽也別想上場。」櫻木深深吸一口氣,本想罵一聲「可惡」,又忍住了。
流川斜眼瞪了下櫻木,櫻木沒看見。
兩人靜靜坐在海灘一角,還未到夏季正式開放時間,附近僅有幾個零碎人影。海浪響亮,伴隨著熱氣的撲打聲沒有清空思考,倒像是把碎貝殼沉澱到心底一樣,有些粗暴。
終於櫻木先開口。
「流川,你也差不多該……」
該什麼?
「……」櫻木皺起臉,用力撓撓頭。「沒事,當我沒說。」
海浪或者風聲,流川突然聽不見了。好像有一個氣泡把他的世界包裹住,要是戳破,誰也無法攔住他胸口滿溢的煩躁。他倏地站起,向著海浪跑去。
「流川?喂!流川……」櫻木嚇了一跳,也想跟著站起身,卻忘了手上還捏著信,連滾帶爬地去抓隨風吹散的紙張。
一眨眼流川就跑遠到海岸的右方了。櫻木把信連著沙子塞進口袋,目光跟著那個淡紫色運動服的點,困惑都快堆到頭頂上。流川真的是來這裡慢跑的?但他總覺得,流川跑離的樣子有些奇怪。不知怎地,他也覺得心裡很不痛快。剛剛他是無意間脫口而出的,也許是覺得流川不該一直沉默,也許是想叫流川別再管自己了。他不知道。
說起來,那傢伙什麼也沒帶就來慢跑了嗎?沒帶毛巾,也沒帶水。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櫻木看向空蕩蕩,還留有一點點流川腳印的身旁。
只是一個短暫的感覺閃過他的腦海。櫻木站起身,追著流川的腳步跑去。他沒想太多就穿著拖鞋出門,跑起來很礙事,索性一腳一下踢掉,海沙溫溫地熨著腳底,像是更多的記憶一齊滲進他的身體。
流川卻跑得比他想像中快,像是不要命地在跑。櫻木邊跑邊叫他等等,一股海風的腥鹹味湧上眼瞼。幾次他以為他可以追上流川,流川都能一下子將他甩在後頭。櫻木心一急,救球一樣跳起抱住流川的腰,兩人一起摔在沙裡。
櫻木的臉貼在流川背上,能聽見對方急速鼓搗的心跳。他氣喘吁吁地撐起身體,伸手推一推流川。
「喂,沒事吧——」
流川突然翻過身,不知是想把他甩開還是本來就想揍他,手背給了他一擊。這一下並不重,只是揚起的沙塵飛進眼睛。櫻木忍痛勉強睜眼,流川汗濕的臉沾著沙粒,因為剛剛被他猛地撲倒,嘴唇也擦傷了。
他怔住幾秒,赫然想起流川可能又會逃跑,連忙抱住對方的腿,像隻毛毛蟲一樣壓著不放。
「……你這樣會脫水的。」確保了流川在手上,櫻木嘆出一口氣。「幹嘛跑那麼快?」
「放開我,你好重。」
「不放!你保證不逃走,不然不放。」
「誰說我要逃了?」流川冷淡地說。「普通的練習而已,幹嘛阻止我?」
櫻木一時啞口無言,心裡卻一陣失落,慢慢放鬆手勁。
「回我家吧。」
櫻木簌簌拍落短褲和手臂上的沙,不敢再看流川的反應。哪怕一點點變化,他似乎都會在意得胸口酸痛。
「你這樣……不太好搭車吧。」
說完他去撿回拖鞋,逕自往前走。一段路後,看見流川的影子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的影子,心情稍微好了起來。
但當他遞給流川冰水被推開,想處理傷口的食鹽水棉棒也被推開,自出國以來總是壓下的脾氣幾乎要按捺不住。
這一切很熟悉。把流川帶回家也好,有種說不出的困惑也好,衝動,氣惱和與其矛盾的平靜感混合在一起,他找不出詞彙形容是什麼。
流川第二次推開他握著棉棒的手的時候抬眼望著他。櫻木氣頭上的話剛到嘴邊,硬生生吞了回去。
幾年前他每天都會見到這張臉。如果把五官拆開來讓他指認,櫻木也有自信能答對。不只是臉,手指手臂,膝蓋或小腿,完全不成問題。
直到現在也是。他在場邊看著流川防守,得分,和隊友擊掌,偶爾眼角瞥向他,又假裝沒有看到的小動作。櫻木不自覺地因為那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習慣竊喜,忘了以前自己總是馬上發怒。
明明他就是那個熟諳流川楓舉手投足的人。
櫻木倒了杯水給自己,在廚房呆站許久。回到客廳時,流川的水杯空了。
他坐下來,很多話想說,都覺得無法觸及重點,難掩笨拙地擠出聲音。
「你……在那裡過得好嗎?」
「不用你擔心。」流川回答。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好像忍耐許久一樣,櫻木的疑問一股腦全流出來。「為什麼老是出現在我身邊?該不會是一個朋友也沒有,覺得寂寞才來找我的吧?」
流川又直視他的雙眼了。不是鄙夷,也沒有怒氣。
「那你呢?一個人過得下去嗎?沒有過去的回憶,沒有熟人的話。」
「……什麼嘛,說自己是熟人。」櫻木先是笑出來,又陷入沉思,低頭玩著手指。
「我想過只要有籃球就什麼都無所謂的。」一會兒他說。「一開始很得意,到手了,可是抓著球久了,發現後面拖著一大堆東西。如果甩掉,現在手上這顆球也會一起甩掉。」
櫻木的手虛放在胸前,彷彿真的托著一顆籃球。
「可是你不在那堆東西裡,對嗎?你不會離開。」他望著流川,一臉率真地說。「你一直出現在我面前,是這個意思嗎?」
流川把半邊臉埋進撐著下顎的手掌裡,胸膛的起伏清晰可見。
「自己想。」
櫻木僅用了半秒反應,原本只想逼近流川,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差點把對方整個人推倒在沙發上。
「喂,太近了。」流川皺起眉,嗓音很輕。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櫻木的臉很熱,他想現在自己應該整顆頭看起來像是番茄。「我想確認你會不會不見,不再跟我一起打球,或是出現在別人家裡,比來找我的次數更多。可是每次這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出現時,你就會跟著出現。為什麼?」
在他身下,黑髮散亂的流川似乎顯露出笑意。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被摟著頸子往下拉,隨之而來的是流川嘴唇的觸感,帶著一點鹹味,不知是血還是海水多一些。
呼吸困難,但不是因為流川緊追不放,淺淺地親完後咬他的上唇,誘使他張嘴。櫻木當然想像過接吻,究竟哪一邊更不真實?像是在一個有回音的房間,耳邊隆隆作響,喪失了距離感。流川和他兩人一起在水裡,或者是更黏稠的液體裡,又或者不過是空氣裡太多未知的訊息了。和在球場上隊友打的暗號,無聲的默契完全不同,讓他顯得有些軟弱。
多半是流川察覺他的畏縮,放開了他。櫻木慢慢睜開眼,昏暗的視線裡,流川一向略顯蒼白的臉,浮出一層和平時運動所致的血色有別的紅潤,沁著薄薄的水氣。鬼使神差地他聽見自己說,再一次……?
這次流川就沒有那麼溫柔了,扣住櫻木的手臂,一下一下地吮吻,一邊把他壓到椅背上,急促地換口氣,舌尖推開他不知該怎麼配合,像是空有蠻力的中鋒立在原地的笨舌頭,輕巧且帶點炫耀意味地舔嚐。
有些壞心眼。之後櫻木回想流川吻他的部分細節時心裡浮出的形容,總覺得像是無聲地被罵大白痴。
但當時他只迷糊地想著真不甘心,好不容易在籃球上不再被流川叫做初學者了。被摸會這麼舒服,真是件可怕的事。流川的手掌隔著背心布料拂過他的胸前時,櫻木強忍足以使他恍惚的酥麻感,按住那雙手。
「這些……在哪裡學得到?」
流川愣了一下,心想這人的好學範圍還真廣泛。
「這需要學嗎。」
「我也要學。」櫻木眼中透出不想輸的光芒。「要去哪裡學?」
「用身體學吧。」流川反捉住他的手腕,拉開在身體兩側,牙齒咬住衣襬往上掀。平常打赤膊練球覺得再自然不過的櫻木,此時卻覺得羞恥無比,打了個寒顫。接吻時看不到的流川的臉,現在正用嘴唇輕輕去推他硬起的乳頭,像在觀察他是不是把對話當真。
學會了就可以對流川做一樣的事,然後流川也會和他一樣舒服嗎?才剛浮出這個念頭,櫻木就後悔了。他甚至都還沒開始想像,只是看著張口在他胸前又蹭又咬的流川,沒能忍住腹下竄起的熱意,不小心射了。
櫻木喘息著,撇過頭去不敢看停下動作的流川。
「去了?」流川問。
「……嗯。」櫻木擠出一點聲音,心想如果被笑,就順勢假裝生氣,逃去廁所。下半身卻一涼。
流川趴在他腿上,握起有些狼狽,但還頗有精神的戰友。
因為太過驚訝,櫻木聽見自己脫口說你幹什麼,他從來沒有發出這麼慌張的聲音過。
這個也要學嗎……?
「不全部學會,不能摸你嗎……?」
櫻木委屈的聲音暫且將流川的理智拉了回來。
半躺在沙發上,上衣被捲到鎖骨下方,胸前泛著幾個他留下的淺印,櫻木扁著嘴唇,濕潤有些發紅的雙眼正望著他。
流川聽見自己輕輕的呼吸聲。滾燙的,幾乎遮掩了視線的念頭還在,他還不想這麼快放開這個人。外套和長褲很快地被甩在地上,他俯身擁抱櫻木,肌膚貼著肌膚,汗水涔涔而有些發涼的對方的背脊,一被碰到就微微顫抖。
他想櫻木是很喜歡接吻。每次嘴唇分開,他都能接收到迷惘的眼神,好像還有什麼來不及從中明白的。一邊細碎地親吻著,櫻木的手伸向兩人緊貼的下身,握住他套弄的手。
真可愛。他心想,咬了一下對方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