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調無能者(上)
天橋上的會面從一個卻步開始,一對驚愕的眼神,一陣沒有遲疑的腳步聲,一次回首,以及一段分歧的階梯。御劍怜侍內心如黑洞般,沒有任何形式能夠脫解的憾顫,在手中陳舊的鑰匙輕鬆打開門鎖後,再度升起。數天前和他擦身而過,像飛行中無法轉彎的燕般隨即離他遠去的那頂滑稽毛線帽和灰色外套,以同樣的背影姿態面對他踏進門後室內陡然擁擠的空氣。廉價鋼琴低劣的音質,彷彿在傳進他耳中之前便已然分岔。門關上,所有動靜停止了一秒,成步堂龍一轉身時衣物發出的摩擦聲,讓他暫時分離的感官如箭般疾射回體中。
你回來了。對方說。
你像個陌生人。他僵硬地說。
有誰不是這樣?對方笑一笑。
他頓了一會兒,依舊站在門口。室內陳設像一個天大的玩笑,簇擁著前執業律師。
你換了電話號碼,卻沒有換門鎖?他說。
你放棄所有聯繫,卻沒丟掉鑰匙?對方依舊掛著笑容說。你要找我遠比我找你來得容易多了。我什麼都沒想。也沒有刻意躲避你。
他沒說話。成步堂面向鋼琴,把指尖按上白鍵。漸漸的,他聽出來那是一段民謠,只是間隔被破壞過,餘音像麥芽糖般拖扯著樂句。鋼琴,鋼琴,遠離鋼琴……。成步堂縮回手,一邊說著一邊關起鋼琴蓋。所有人都這樣說。就像是希望你遠離一項無用而拙劣的事,面向實際與正規的道路。
成步堂。他說。
對方站起來,走到他身前,兩手插在口袋裡,深色雙眼柔軟而帶點盼望直視他的臉。他在極近的距離,微弱的燈光中,察覺那張不修邊幅的臉上的安穩是由細碎的失望堆疊而成的。那時他認為自己的頸背在顫抖,緩慢地,像要跨越一道鴻溝般將手指貼上對方的臉頰,下顎,直到肩膀,才敢真正去擁抱。
我回來了。他說。
成步堂的身軀在他的懷抱中溫暖而安靜。他回想過去彼此的碰觸,剛開始是一些示好的,玩笑式的親暱動作,然後在羞赧的掩飾下,某種看似越過界線的行為發生,在水氣和摩挲之中,不約而同的單純使他們以為那就等於吐實。觸摸沒有這麼簡單。在所有記憶裡,不過是兩個人身體的某部份相接了。他側首將嘴唇貼在對方裸露的頸上,一股陌生的感覺傳來,那是皮肉之下某種他曾未感受過的存在,成步堂沒有反應,神情卻暗自有些改變,好像在思考什麼嶄新的事,當他鬆開懷抱時,把身軀放進那個還未冷卻的空間中,像個孩童般仰起臉親吻了他。
他看著成步堂離開他,偏過頭,又彷彿陷入什麼想像中,緩慢地眨眼,安靜地將手指擱在他的衣袖皺摺上。他突然恐慌起來,有種再也聽不見任何一句關於這七年間的話語的預感。過了一會兒,他們就那麼愚笨地站著,直到成步堂說:改變總是沒有終點。
他帶著窒息的疼痛去碰成步堂的身體,隨著範圍增長,越感覺到對方像是要融入空氣中的淡然。奇怪的是,比起過去雙方對立位置帶來的引力,現在其中一方失去原有的鮮明,反而令他行動時得以自然。他重新擁抱對方,很快地學會如何讓撫觸成為探知,成步堂在他將手伸進上衣時,嘆息聲液體般打在他的耳廓上。他開始覺得聆聽過往,也許不是重要的事。
他放眼所見,室內全是魔術道具。塑膠箱,兒童玩具般的彩色呼拉圈,細腳桌,和一些好像和現實世界毫無相干的奇怪照片。他抱著成步堂,兩人像一座孤島,而影子被燈光釘穿在玻璃桌之下,懷中的溫度,將一個個如同指縫那麼輕微的細節傳達給他。他們停止親吻,安靜下來時彷彿在傾倒多餘的時間,再親吻,重複幾次,成步堂才好像稍微想起過去的自己,不是害羞,而是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房屋的偽裝在他眼裡一層一層地剝落。成為堅強律師的各種裝飾,因為填進無規則的遊藝用品而支離破碎。床邊堆滿影片盒,漫畫和人偶模型,被鋪則像是漏水彩色筆的傑作。他掃開一些反光材質的彩帶,成步堂卻躺到了一個迷你音樂盒。他接過來的時候,戴著皇冠的青蛙伴著幾個彈跳的音轉了半圈,竟和身下的人的呼吸同樣使他感到目眩神迷。幸好律師不再是無所謂的模樣,開始有了反應,也懂得閃躲他的試探,一切令懼怕得以瓦解,他不禁濕了眼眶。
他脫下外衣,解開領結。像是做為交換般,俯下身讓對方看見自己決心不再退縮的神情,即便其中並存著哀傷與愧疚。他知道,這些都會被原封不動退回,因為那不過是自我補償。成步堂赤裸地陷在褥中,吮咬他的肩膀,軀體像是興奮的,雙眼又彷彿是凝固的,接受他的進入時,克制了喊聲,嘴唇下依稀可見的白色齒緣,像一撮羽絨晃過他的眼隙,他覺得許多東西在那個時候逃逸出來,從兩人隨處可見的破綻中出發,焦慮,猜疑,固執,揭開真相卻又不斷被推回起點的徒勞,波浪般往後退開,最後,在喘息中,他緊緊擁抱全部,一樣都沒有推拒。
成步堂向他介紹房間的各種物品。首先是左方角落,色鉛筆,蠟筆和素描紙堆在矮窄的三層櫃上,老得書頁都發黃的漫畫則像積木般用各種角度成為畫面的基底。成步堂說那是一個可以趴著專心畫圖的地方。畫圖需要空間……而那空間是來自整理好的混亂。有了某種混亂,就會有靜下心來的期望。然後指著牆上貼著的圖畫,其中摻著一些用壓克力顏料作畫的塑膠片,說,有些是實際的,可以被留下的,就用透明的顏料畫在不透明的紙上。不實際的,很快就會被忽略的,就用不透明的顏料畫在透明的塑膠上。這樣一來,既不會太張揚,也不會委屈它們。
他安靜聽著。那不是他的範圍,但由於對方不再試圖以正式的言語包藏,他反而能夠理解,好像在傾聽的不是他的耳朵一樣。對方只套著一件襯衫,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突然啊了一聲,把繪畫牆另一側的窗戶打開。乾燥而冷的空氣鑽入室內,讓室內熱帶雨林似的色彩變得明亮一些。
每天起床,都從這扇窗戶開始。成步堂爬回床上,像要模擬給他看一樣躺下,把棉被從他膝下拉起來蓋好。首先,在睜開眼睛之前就會知道天亮了。然後,睜開眼的第一個畫面會決定今天是怎麼樣的一天。成步堂坐起身來。因為整個房間裡,就只有窗戶那個區塊無法預料對吧?所以就先盯著看一會兒,才開始注意其他東西。如果太晚還沒有起來,美貫會來敲門,跟我說她要出門上學了,早餐在桌上。只要聽見別人的聲音,就會打消繼續睡的念頭,所以幸運地沒有變成夜貓子。
美貫是誰?他有些緊繃。
我收養的女兒。對方回答。她這幾天不在,班級旅遊。
他不知道該如何談論這件事,沈默不語。
魔術用品都是她的。成步堂說。年紀還很小,但已經很擅長賦予事物新的表面這樣的事。
……像你現在這樣嗎?他說。
對方笑了起來。
你怎麼看我的?御劍。我們沒有好好打招呼,嗯……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你想瞞騙某部份的人?他說。很真實,你很清楚人不敢深入探究的領域。
我想你是在稱讚我和人相處的技巧進步了。對方說。
在天橋上你沒有回頭,也是戲碼的一部分嗎?他說。
成步堂看著他,笑容變得有些促狹。
那你為什麼沒有追上來呢?
……我只是想知道你那時怎麼想的。他說。
我那時想……。對方頓了一頓。能維繫我們的那樣東西,我已經不在意了。
他吸了口短促的氣想說話,又停住。
過去的生活已經離我遠去了。全部。可是……
成步堂舉起沒有撐著臉的另一隻手,讓他因為感受到熱度的接近而縮了下,然後把他垂在眉間的前髮撩開。彷彿光亮便因此想起要眷顧他一般,成步堂眼中的天真與信任,慢慢自深處浮出。
我並沒有忘記。對方說。御劍,我沒有忘記。全部。
他沒有停留太久就離開了。情緒使他無法控制表情,在成步堂給他看素描本,慵懶地將色彩明度當作是一個故事在解釋時,他緊咬著牙,忍住不問問題,眼下的肌肉不停抽搐。成步堂的嗓音變得低沉了,或者是說話的方式變了,不像以前那樣明快,說每一句話,都好像以一個畢生旅行者的思路在準備。他跟在語句的後面,越過一個溝渠後,又要面對河中的石塊,那些都不是穩固而絕對的,路線在霧中若隱若現,成步堂隨意地揀著路走,他卻對前方感到困惑,不知該不該抉擇。在軀體的實感上,他坐在對方身邊,狹小的視野被擊潰,嗓音與色彩令空間成為一個無底的玻璃瓶,他們與各種日常用品浮在其中,彷彿都不是原本被認為的模樣。他覺得太像做夢,成步堂停下來投給他的眼神,又讓他感到沉甸甸的,像是他們的重量可以用鉛筆寫在頭頂上方,而那數字並不是能飄浮起來的那麼輕。
他聽見成步堂重複著沒有忘記時,思路像被拍擊了一下,好像他原本是懂的,但又無法和對方表達出的漫不在意連在一起解釋。成步堂究竟是在等待機會,或甘願頹廢,還是純粹因打擊陷入混亂?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並且詫異對方與他之間,那種無分遠近的距離。吃茶點時,成步堂卻這樣說了:
這些年中,你想起要找我的時候,是因為認為我們之間有什麼非得這麼做不可的原因,還是其他?
為什麼……?他皺著眉頭。我想到你,所以找你,這有什麼問題嗎?
那是因為我們的關係讓你覺得,就是會有某些時刻想起『我要找這個人』嗎?成步堂吞下一口栗大福,講話變得含糊不清。
什麼關係?他問。
什麼關係……成步堂歪頭想著。御劍,你有辦法回想那是什麼樣的關係嗎?
他把手放在杯緣上,對方輕鬆的口吻讓他稍微減輕了被質問的感受。
我這樣去想是必要的嗎?他小心地說。
啊,畢竟,我不想猜測你。成步堂說。不過我這樣問你,也不過是滿足個人喜好而已。
我想這已經不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了啊。他說。
也許是的。對方說。但是也有可能,會有其他答案。你能夠想想,然後告訴我嗎?
奇怪的是,當成步堂看著他這麼要求時,他又覺得雙方好像都回到了小學時代。剛開始要好起來,對彼此的情感還未被時光沖積與壓縮,依舊是流動的,自由的,沒有承諾的那個階段。他不確定這種感覺是輕鬆還是幼稚的,無法整合。光是這樣短暫的感觸,便令他走入再稀鬆平常不過的街道時,像走入另一個世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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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寫的,沒有寫完。因為很喜歡這篇的成步堂,還是決定完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