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踏進房間後他說的第一個字是很熱。Green轉過頭來看他,說開空調?他搖搖頭,一把拉開窗戶,材質輕薄的窗簾被風掃了起來,把他整個人攏在房間之外。空氣鑽入腦海使他眼前突然明亮起來,待在上蓋瓦片的房屋總覺得氣悶,彷彿東西的氣味都不一樣了,平地的室內空間有一種不自然的甜味。
Green將窗簾掀起來繫成一束,夕陽照在房間地板和他的白襪上。他對豐富的顏色不太習慣,雖然山頂上偶爾也有橘黃色的雲層。他大概看過一兩次,但如果要述說感覺,他想那比較像夢境。現實無色讓夢變得多彩。但是平地的顏色對他來說又是另外一個領域。也許他都忘了,上山前的事情,上山前明明他也很清楚世界是什麼顏色。他把手放在窗台上,摸到一點灰塵,搓了搓指尖。
我最近比較少回來。Green說。有時候姊姊會幫忙打掃。但是我想沒那麼真的必要。
他離開窗戶,Green倚著床沿,十指交錯著像藤編的網擱在膝蓋上。書桌上放著幾片CD和一套老漫畫。他很久以前也看過,依稀記得一些內容。主角是能力很弱的人。他對於強與弱的概念也許從這裡來,不甘心什麼的,他很早以前就決定不要經歷這種感覺。
Green總是輸。也許面對別的訓練家通常會風光勝利──畢竟現在是意氣風發的道館館主-─但總是輸給他。輸的時候也沒有要屈服的模樣,直到最後一次。他有時想問Green對於贏的念頭是什麼,但是他想到這個問題自己也答不出來,沒有開口。如果問他被稱為最強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只是喜歡戰鬥的感覺。重點是,他並不是沒有輸過。
輸了是什麼感覺?這個他覺得清楚些,就是輸了。有時候只是一個念頭之差,就會輸。不夠謹慎,不夠靈活,不夠果斷。輸的原因各式各樣,但是贏只有一個,因為夠強。沒有專一頑固的心是不能變強的。Green站起來,右手摸著耳環,另一隻手去開電視遙控器。他瞟了一眼又坐下來的Green,看得出正在故意找別的事做分散注意力。Green不是弱,只是太容易動搖了。情感豐沛,衝動,情緒總是搶先在所有決定之前暴露出來。這樣的人適合當培育家,不適合當戰鬥者。
但是現在的對方不執著這件事了。好像那段時間只是故意要走在他面前似的,當他拒絕所有機構的邀約時,在秋天落葉的步道上,Green在他身後不停地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不留下來?你想去哪裡?回到真新鎮,留在博士身邊幫忙不好嗎?一路一路,他踩碎許多乾枯的葉片當作回答。
拜託你……。最後他聽到對方這樣說。你這麼強,如果就這樣不知去向,很多人會因此失去依靠的。
他聽不懂這句話,不知道自己的強對別人有什麼影響。如果Green那個時候說想打倒自己的話,說不定他就會停下腳步仔細聽。他喜歡那個總是想跟自己競爭的對方,而不是把他當作位於頂點的支柱。
但是他終究跟他一起下山了。連他自己對這樣的妥協都有點吃驚。數年後的Green變了模樣,不再纏著他戰鬥者的身分不放。他慢慢覺得對方注意的是實質的自己,脫下手套和帽子,腰間也不繫著球,除去所有外在因素的自己。當他叫他的名字的時候,不是在叫那個冠軍的他。除了家人之外他幾乎沒有被這樣對待過。好像童年時期對球與夥伴還沒那麼堅持的記憶又回到他們兩個身上。他拿起桌上的CD,都是沒看過的歌手。他盯著看了很久,Green問他怎麼了。他把CD給對方,坐在他身旁。
Green把電視關掉。事實上剛剛播放的新聞也不過是讓房間有點聲音。Green向他解說這些歌手,放了一張給他聽。他覺得很像對方會喜歡的風格,熱鬧而緊湊,在三四分鐘裡塞滿能塞的音樂素材。不過我最喜歡的,都放在道館。對方說。很多東西都帶去道館了。
他看著Green沒說話。
對方把音響稍微轉小聲,握著CD盒,若有所思地凝視封面的圖案。
你會……待很久嗎?
他微微抬起下巴。
你回來會待很久嗎?又問了一次,這次聲音清晰多了。
也許晚上回家。他回答。
不是。Green抿抿唇,又抬起手摸著耳環。你會在真新鎮待很久嗎……?
不知道。他說。待到想走為止。
……怎麼樣才能讓你想留下來呢?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我留下來?他淡淡地說。
Green的表情看起來像戰鬥敗北。
那個……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我知道。
對不起。
為什麼總是道歉?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看到你。對不起。我不是想干涉你。
為什麼講話這麼畏畏縮縮的?他心想。強硬的時候明明那麼頤指氣使,每次說著話卻又軟弱下來,最後當作什麼都沒說過。
你在想什麼?他說。
咦?
他看著對方的綠色眼睛。那隻手忘了要撫摸耳環,僵在半空中。
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他又說。
對方很快的撇開眼神。那、那個……
不想說嗎?
別這樣。對方音量稍微大了一些。我覺得很緊張啊。
他閉上嘴巴,對方的手指在膝蓋上無助地扭纏,他想算了,他沒有要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對方的變化令他疑惑。
音樂依然吵鬧。一靜下來後聲音變得特別用力,像敲在地板上那樣存在感厚重。他們沒說話,開始做別的事,Green把臉埋在書裡,他聽了一會兒音樂,想著什麼時候去醫護中心把夥伴接回來,室內空氣讓他昏昏欲睡,他把外套脫下,隨便就著一個墊子臥了下去。
喂,去床上睡啦。對方的聲音。
他沒答話。只是想小睡一下的話這樣就好。
Red。喂。
他嗯了一聲,覺得自己就要進入夢鄉了,意識裡一片灰色。
……真是的。對方嘆了口氣。間隔了大約幾秒,又咕噥了一句。
什麼?他突然醒過來。
Green又把臉埋進書裡。
什麼心裡有數?他沒有坐起來,懶懶地躺在墊子上問。
不知道,不要一直問我。悶悶的聲音,又把書失手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然後唏唏嗦嗦撿回來翻好。
他又閉上眼睛。
一陣沉靜。
……待在山上太久了……。他說。慢慢又開始迷迷糊糊的。
一層溫度造成的壓力靠近他,他仍然閉著眼,感覺到墊子的一部份陷下去,臉有點癢。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因為他突然用力呼吸了一下,Green的頭髮搔過他的側額,接著一塊濕軟的東西觸上臉頰。他沒有被這樣對待過,但是馬上就知道那是什麼。Green的香水味沾在他身上似的無法再更接近,他依舊不想睜開眼睛,像不想把一個巨大的肥皂泡戳破。
……喜歡。Green說。非常喜歡。
他緊閉著眼沒有回應。比起清醒過來,他覺得這樣反應好得多。他沒有打算要睡得很久,不過至少會久到對方的臉色和情緒恢復正常。
不過,他還是不打算直接把要待多久這件事解釋清楚。這跟訓練師對戰不一樣,如果不一直佔著上風,他就會覺得無趣了。
2.
黑暗中有東西觸碰他的臉。他怵地睜眼,看見的依舊是一片黑暗。他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關了燈鑽進被褥,但臉上的觸感持續,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瑕疵輕微的陶器。
是一隻手,先是摸上他的鼻翼,然後臉頰,兩三根指頭畫了半弧往下滑,摸在他的嘴唇上。他想起來一些闔上眼前的細節。Red在他從浴室出來時,已經蜷在新的被套上睡熟。他記得那雙手,他幫忙把手套脫下來,把對方推進牆邊的被裡。像小時候那樣。現在那手在摸他,他不知道對方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但他不敢動,緊緊把眼閉上。手指摸上他的睫毛,眼角,溫暖而緩慢,沿著臉廓,停下在他的耳垂後。
有別的東西輕碰他的鼻子。是另外一個人的鼻息和體溫,他還來不及縮一下,Red便吻了他的嘴唇。他很確定那就是接吻,而不是誤觸或玩笑。Red吻了他。他再度睜眼,看見的仍然是除卻燈光才能看見的畫面。他伸出手往裡攬,指尖觸上的是對方的頸際。他腦中還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時,身軀就像被綁上線般翻了過來。壓在身下的人發出微小的聲音,他才開始相信這不是夢境。
他維持著把對方壓制住的姿勢呆了幾秒鐘,對方的手又開始摸他。他想問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d的手抓住他的衣服將他往下拉,又吻了他。這次他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舌與齒,呼吸幾乎要停止,Red放開他,手掌滑至他的胸前,他知道心跳得很快,卻無法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他記得白天的對方,平常的對方,脫下帽子的對方的臉,總是很冷靜,不知道在想什麼,而現在模糊可見的那張臉讓他方寸全亂。平常的Red他是記得的。他小聲喘著氣,伸手去摸對方和被褥皺摺揉在一起的頭髮。不愛說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從來不解釋理由。他俯下身,短促地碰一下對方的唇,然後像他剛剛學到的那樣,將全部的吐息貼上去,再緩緩分開。
他又聽見對方的聲音,好像在嘆氣一樣,手也放鬆下來,不再抓著他的上衣。他突然焦急起來,握住對方的手,沿著頸子往下親吻。對方起先縮了下手,很快地就不再掙扎。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要是他現在停止動作,就會被對方拋棄似的投入真正的黑暗中。
Red淺淺的氣音傳入他耳中,他抬起頭來,無光中對方的雙眼依舊分辨得出是在看他。他心跳劇烈得幾乎要昏厥了,在除去對方的衣物時,手不停顫抖。Red被撫摸時發出的每個聲音都讓他頭顱脹得難受。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隱約好像有人在指使他繼續,對方沾在他身上的溫熱液體很快變得冰涼,但無法使他清醒過來。
在他侵入那個狹隘的深處之時,Red先是尖銳地吸了口氣,突然抬起手輕輕甩了他一巴掌。他吃了一驚,按在對方肌膚上的手指跟著僵直,發現自己滿身大汗,衣著狼狽,對方則同樣不住喘息,深色雙眼毫無作態地用力瞪著他。那令他感到羞愧,臉並不痛,但滾燙起來。他腦海中不斷清晰顯像的Red跟眼前的Red漸漸合在一起。起先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率先引誘,他喜歡Red,非常喜歡,喜歡到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表達。他不知道肢體接觸是這樣的事情,好像情感和肉體慾望可以分開似的,但他確實是比喜歡任何事物都還喜歡Red。他覺得被試探,又被拉入肉慾的陷阱中,喉頭委屈地動了下,卻依舊講不出話。
Red凝視他一會兒,握住他的手腕,眼神已顯得柔軟許多。他繃緊的表情因對方的手指觸感漸漸放鬆,現在它們緊緊圈住他的頸子,Red赤裸的上身貼了過來。他沒有被對方這麼溫柔地對待過,身軀無法動彈,心裡像起風的沙地般亂成一團。分開的短短數秒,他覺得自己看見Red的笑容。再度移動身軀時,對方的聲音依舊讓他感到害羞。他把臉埋在對方的頸窩間,臉頰燙得像燒開的水壺。Red的手壓在他的背上和著汗,一直到兩個人都癱軟下來時都沒有放開。
他聽著自己和對方的呼吸聲,覺得不知道應該感謝還是埋怨黑暗。如果更亮一點的話,也許一開始他就不會弄混。但如果不是那麼暗,他多半還是沒有膽量的。Red的手滑到他的腰間輕擱著,髮絲擦在他的胸前涼涼的。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不要說現在,在太陽升起後,Red想必也一個字都不會說的。他不知道該以現在身上的觸覺做判斷,還是想辦法從對方嘴裡問明白。無論是哪個決定都令人不安。
他側過身躺下,盡可能輕地挨著對方。對方沒有移開身軀,讓他心裡扎實許多。他無從比較,但開始覺得原來戀愛就是這麼麻煩的事。他一直不知道怎麼表態才是對的,而好像被半逼迫地行動之後,又要煩惱之後該怎麼辦。啊,至少現在是覺得開心多一點。他覺得很累,而懷裡對方的呼吸起伏早已趨於規律。
不過是喜歡而已啊。為什麼呢。他輕聲說,然後閉上眼。
3.
紅衣少年在奔跑中掉了帽子。他氣喘吁吁地跟著跑過去撿起,一邊大聲叫對方慢一些。如他所料地,少年充耳不聞。他那巨大的毛色端麗的伙伴跑在少年前方,空氣中不時閃現火花般的光澤,在他們的腳跟後,草屑塵土紛飛。他又大聲叫,顧不得吃了一嘴的灰。風速狗聞聲旋身回望,柔軟的膝蓋彎起又放下,他鬆了口氣似地微笑,朝終於也停下腳步的少年揮揮手中的帽子。
少年走近他的時候,凌亂的黑髮被風吹起,露出平時帽沿掩蓋的額。他把帽子遞過去,對方接過,卻看也不看就丟回草地上。他看著對方用手指隨便梳過前髮,直至頸後,光照下呈現茶色的雙眼掃過他的臉,隨即目光又往更高處移去。他在被對方直視之時,彷彿喉嚨被緊緊掐住,連吞一下口水都不敢。然而他在他身邊,即便只是看見那片紅色衣角揚起又落下,或是聽對方的鞋踩在地上的任一種聲響,都令他覺得自己好像更像自己了許多。
Red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彈力球,在草苗稀落的樹蔭下和風速狗玩了起來。球不大,因此風速狗必須小心翼翼地咬起球不至於整個吞進嘴裡,再放到Red手中。他看著這個遊戲,看見對方嘴角淺淺的笑容,剛開始他不懂為什麼不換大一點的球。漸漸地,他從對方的表情中發覺那就是遊戲的重點。Red喜歡風速狗細心控制力道的模樣。
他跟著在綠葉籠罩處坐下。早晨他醒來時對方不見蹤影。於是他躺著什麼也不做,昨夜的畫面在他眼前像在看不相干的錄影帶般靜靜播放,直到對方再度打開他的房門。他記得Red的聲音,其實他直到回想,才發現對方的聲音稍微變了。他的也變了,並不是因為過了很久,是有一天突然就不一樣了。他再聽到對方說話的時候,卻也覺得很自然,因為他已經想不起對方以前的聲音。在他們沒有碰面的期間,除了聲音,的確還有很多東西也不是過往的模樣了。
對方回到他的房間,腰帶上繫回他熟悉的那些球。他看了許多次,在雪山的時候,甚至可以藉由殼上的磨痕看出是哪個伙伴。他問對方吃早飯了嗎,在得到搖頭的回覆後,才終於起身走進他原本的生活中。他告訴自己並沒有在期待對方為昨夜的事說些什麼。他向道館交代一些雜事,Red沒有想走遠的意思,只是一直跟在他身邊,不時用那雙無法看透的黑眸瞥他一下。他關掉通訊器,突然覺得館主身分或是許多人給予他的稱譽與形象,此時都離他遠去。他站在平地上,知道自己就只是普通的自己而已。
他認知的距離感慢慢在他與對方的交錯來往中調節回原來的樣子。他曾經努力回想,小時候兩人平等而輕鬆的關係卻異常模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也許從拿到球開始,他們站立的天枰就歪斜了。Red失去音訊令他大受打擊,覺得對方總是試圖把他丟下,離得遠遠的,讓他連用自己以為行得通的方式追都追不上。他接下館主的工作,利用人脈四處尋找,在雪山發現對方的帳篷時,他反而又不敢上前去確認了。
為什麼在這裡?這樣的問題太愚蠢了。為什麼不說一聲?但對方從來就不會主動向他開口。對Red來說,他的為什麼太自我了,太空洞了。只有他還沉溺在親暱玩伴的意識中無法脫出,而對方早就乾淨俐落地成為一個獨立的訓練師。他當館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Red卻只是單純的想去做。當他發覺這樣的差異時,才終於又有勇氣開口說話。不是為了在他人面前表現,也並不為自我滿足鋪路。雖然很笨拙,他一直嘗試要讓對方知道,他只是想見他。
Red不再把彈力球丟出去,脫下手套,跟球一起放在草地上。風速狗輕快地踏步過來他身邊坐下,呼吸聲在他耳邊響起。他撫摸牠,問牠是不是玩得很高興。Red側過頭看著他,他又輕聲說了幾句,直到無法再忽視那道視線。他將風速狗收回球裡,站起身走到對方身邊。他很緊張,昨夜對方身上的觸感又回到他的指尖,令他兩頰滾熱。對方持續凝視他,他受不了撇過頭,又慢慢轉回來。
……我該怎麼做?他說。
什麼怎麼做?對方的表情瞬間有了些微變動,很快又沉靜下來。
比如說,現在。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黏在一起。
我看著你跟你該怎麼做有什麼關聯嗎?對方說。
沒有嗎?他愣著在心裡說。
對方依舊看著他的臉。
……那個,昨天的事……。他停了下來,時間長到對方皺起眉頭。
昨天什麼?
昨天,就是昨天發生的事……那個。
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對方平淡地說。
呃?
對方歪著頭看他,黑眸沒有漾動的痕跡。就只是在等他回答。
我……你……。他手心冒汗,對方的態度像根棒子重重給了他一記,他覺得嘴裡有許多話要衝出來,又悶又氣。憋了半晌,他才吐出幾個字。
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在開玩笑。對方很快地回應。我問你,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可置信地震動了一下身軀,手離開草地的時候發現一大把草被他連根拔起。他拍去那些草,顧不得自己的臉應該已經脹紅得難堪,憤慨地站起身,往樹林間走去。他依稀聽見風速狗在球裡發出疑惑的低嚎。你不知道跟那傢伙相處有多困難。他喃喃說,卻聽見帶著鼻音的字句。從小就是這樣。我不懂為什麼自己要容忍,不懂為什麼他要說那些話,我覺得他過度自我中心,從來不考慮別人的事。
他一邊說,風速狗不知何時已經沉默下來。漸漸地,他覺得那些話像是在揭露自己的缺點般,一句一句地繞回心裡。他一直以為自己對Red做的事都出自好意甚至是愛情,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那是不是對方想要的。都是他,是他要求對方,希望對方順著自己的意,將自己的情感合理化,要是去說Red真的做了什麼,也不過就是老實地遵從意識行動。他在林間胡亂踱步,越發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指責。最後他走到一棵巨大的樹前停下,蹲了下來,手壓著臉頰,問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真是差勁。他這麼想著,但心裡不禁還是希望這種時候能有一個聲音安慰他。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個叫做什麼?貪心?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他伸手摸索球的開關,風速狗溫暖的皮毛很快地包圍他,濕潤的舌頭舔上他的額頭。
他在清醒與瞌睡中模糊地想著Red的事。影像很清楚的時候是夢,難過的則是現實。更多的是昨夜的對方,他始終無法確認他們做了那樣的事能夠代表什麼。Red的問話在耳邊迴盪,他感到後悔,也許他應該把那件事看得再自然一點,不要做過多的妄想,或是寧願當做一場夢。他連猜測對方對自己的情感都不敢,腦海中只是一再重播對方的神情。他也想像風速狗那樣極其小心地在對方身邊來去,但他做不到。做不到。這讓他突然有了一個完整的答案,因為做不到也不喜歡但硬要去做,於是搞砸。
他錯過了黃昏,重新站立時在枝葉的隙縫間看見月牙。風速狗在他身邊蜷伏,但耳朵高高豎起。他聽得見草叢與林木間許多輕巧的聲響,想著打開小型探照燈似乎會引起一陣騷動。他抬起頭凝視月光,盤算著怎麼藉此尋路回去,光暈卻漸漸擴大至身前。他回過身,背著褐斑紋的黃色電氣鼠在他腳邊,雙耳擺動,外圈薄薄的皮毛因綻出強光呈現半透明的色澤。
Red幾乎是站在光圈之外,臉被映得灰黃,看不清姿態,只有眼眸中的光和白天時毫無相悖處。他們極其安靜走來,風速狗竟只是輕拍尾巴,彷彿不覺得有必要驚動。他試著要繃緊肩膀來面對眼前的一切,卻只是懶懶地說了聲嗨。對方動了一下,伸手拿下帽子,覆蓋在臉上的陰影減少了,看起來不再像日光下那麼輪廓銳利。
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對方說。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不知道怎麼回話。
走吧。對方的聲音很柔和。
是因為這樣才來找我的嗎?他說,不打算隱瞞話裡的尖酸。
Red露出疑惑的表情。
只是因為這樣嗎?他又重複一次。
對方只是盯著他。他走過去拉住對方的手腕,兩人的影子在光的另一側連在一起。
……我不懂你問的。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樣問。
我也不懂你剛才問的是什麼。對方說。我只是問你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已,你就自顧自的走掉了。
……抱歉。
對方對著垂著頭的他很輕地嘆了口氣。
你現在要告訴我了嗎?
他抬起臉,過量的緊張使他反而身體變輕了起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不會再離開了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終於比往前的都多了些什麼。
離開的是你。我可是從頭到尾都在。
他愣了一下,心頭同時浮起愧疚,不安與逃避的衝動,但隨即被更巨大的興奮感壓制過去。在夢中,幻想中,在遠處,在對方閉起眼睛時,他早已講過無數遍。頭一遭,他看著對方總令他退卻的雙眼,真正地說了出來。
我喜歡你。最喜歡你。
Red的表情看起來有點驚訝。他抿著唇,不知道接下來還該說些什麼。只那麼一瞬間,對方又像昨夜那樣笑了。
回家吧。Red說,拉了一下他握緊的手。
他的心還跳得很快,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表情,光源就偏離了他在意的那張臉。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回答已經讓對方在關係中的優越感趨近於平和的對等。連Red自己也不了解,這場競賽永遠不會分出勝負。
Red走在他前面一些,安靜地把帽子戴回去。昏暗中他依然看不清楚,也不會發現那是一個無濟於事的遮掩情感的動作。對方的另一隻手在他指間有了一點主動的力道,而他正努力分辨那是不是錯覺。他也不知道,在不久之後光亮的地方,他必須更坦然地去證明剛剛說的話。
那是競賽中最好玩的事。只是身在其中的人總嫌麻煩,而不知自己早已沉溺於如此樂趣罷了。
踏進房間後他說的第一個字是很熱。Green轉過頭來看他,說開空調?他搖搖頭,一把拉開窗戶,材質輕薄的窗簾被風掃了起來,把他整個人攏在房間之外。空氣鑽入腦海使他眼前突然明亮起來,待在上蓋瓦片的房屋總覺得氣悶,彷彿東西的氣味都不一樣了,平地的室內空間有一種不自然的甜味。
Green將窗簾掀起來繫成一束,夕陽照在房間地板和他的白襪上。他對豐富的顏色不太習慣,雖然山頂上偶爾也有橘黃色的雲層。他大概看過一兩次,但如果要述說感覺,他想那比較像夢境。現實無色讓夢變得多彩。但是平地的顏色對他來說又是另外一個領域。也許他都忘了,上山前的事情,上山前明明他也很清楚世界是什麼顏色。他把手放在窗台上,摸到一點灰塵,搓了搓指尖。
我最近比較少回來。Green說。有時候姊姊會幫忙打掃。但是我想沒那麼真的必要。
他離開窗戶,Green倚著床沿,十指交錯著像藤編的網擱在膝蓋上。書桌上放著幾片CD和一套老漫畫。他很久以前也看過,依稀記得一些內容。主角是能力很弱的人。他對於強與弱的概念也許從這裡來,不甘心什麼的,他很早以前就決定不要經歷這種感覺。
Green總是輸。也許面對別的訓練家通常會風光勝利──畢竟現在是意氣風發的道館館主-─但總是輸給他。輸的時候也沒有要屈服的模樣,直到最後一次。他有時想問Green對於贏的念頭是什麼,但是他想到這個問題自己也答不出來,沒有開口。如果問他被稱為最強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只是喜歡戰鬥的感覺。重點是,他並不是沒有輸過。
輸了是什麼感覺?這個他覺得清楚些,就是輸了。有時候只是一個念頭之差,就會輸。不夠謹慎,不夠靈活,不夠果斷。輸的原因各式各樣,但是贏只有一個,因為夠強。沒有專一頑固的心是不能變強的。Green站起來,右手摸著耳環,另一隻手去開電視遙控器。他瞟了一眼又坐下來的Green,看得出正在故意找別的事做分散注意力。Green不是弱,只是太容易動搖了。情感豐沛,衝動,情緒總是搶先在所有決定之前暴露出來。這樣的人適合當培育家,不適合當戰鬥者。
但是現在的對方不執著這件事了。好像那段時間只是故意要走在他面前似的,當他拒絕所有機構的邀約時,在秋天落葉的步道上,Green在他身後不停地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不留下來?你想去哪裡?回到真新鎮,留在博士身邊幫忙不好嗎?一路一路,他踩碎許多乾枯的葉片當作回答。
拜託你……。最後他聽到對方這樣說。你這麼強,如果就這樣不知去向,很多人會因此失去依靠的。
他聽不懂這句話,不知道自己的強對別人有什麼影響。如果Green那個時候說想打倒自己的話,說不定他就會停下腳步仔細聽。他喜歡那個總是想跟自己競爭的對方,而不是把他當作位於頂點的支柱。
但是他終究跟他一起下山了。連他自己對這樣的妥協都有點吃驚。數年後的Green變了模樣,不再纏著他戰鬥者的身分不放。他慢慢覺得對方注意的是實質的自己,脫下手套和帽子,腰間也不繫著球,除去所有外在因素的自己。當他叫他的名字的時候,不是在叫那個冠軍的他。除了家人之外他幾乎沒有被這樣對待過。好像童年時期對球與夥伴還沒那麼堅持的記憶又回到他們兩個身上。他拿起桌上的CD,都是沒看過的歌手。他盯著看了很久,Green問他怎麼了。他把CD給對方,坐在他身旁。
Green把電視關掉。事實上剛剛播放的新聞也不過是讓房間有點聲音。Green向他解說這些歌手,放了一張給他聽。他覺得很像對方會喜歡的風格,熱鬧而緊湊,在三四分鐘裡塞滿能塞的音樂素材。不過我最喜歡的,都放在道館。對方說。很多東西都帶去道館了。
他看著Green沒說話。
對方把音響稍微轉小聲,握著CD盒,若有所思地凝視封面的圖案。
你會……待很久嗎?
他微微抬起下巴。
你回來會待很久嗎?又問了一次,這次聲音清晰多了。
也許晚上回家。他回答。
不是。Green抿抿唇,又抬起手摸著耳環。你會在真新鎮待很久嗎……?
不知道。他說。待到想走為止。
……怎麼樣才能讓你想留下來呢?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我留下來?他淡淡地說。
Green的表情看起來像戰鬥敗北。
那個……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我知道。
對不起。
為什麼總是道歉?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想看到你。對不起。我不是想干涉你。
為什麼講話這麼畏畏縮縮的?他心想。強硬的時候明明那麼頤指氣使,每次說著話卻又軟弱下來,最後當作什麼都沒說過。
你在想什麼?他說。
咦?
他看著對方的綠色眼睛。那隻手忘了要撫摸耳環,僵在半空中。
你真正想說的是什麼?他又說。
對方很快的撇開眼神。那、那個……
不想說嗎?
別這樣。對方音量稍微大了一些。我覺得很緊張啊。
他閉上嘴巴,對方的手指在膝蓋上無助地扭纏,他想算了,他沒有要咄咄逼人的意思。只是對方的變化令他疑惑。
音樂依然吵鬧。一靜下來後聲音變得特別用力,像敲在地板上那樣存在感厚重。他們沒說話,開始做別的事,Green把臉埋在書裡,他聽了一會兒音樂,想著什麼時候去醫護中心把夥伴接回來,室內空氣讓他昏昏欲睡,他把外套脫下,隨便就著一個墊子臥了下去。
喂,去床上睡啦。對方的聲音。
他沒答話。只是想小睡一下的話這樣就好。
Red。喂。
他嗯了一聲,覺得自己就要進入夢鄉了,意識裡一片灰色。
……真是的。對方嘆了口氣。間隔了大約幾秒,又咕噥了一句。
什麼?他突然醒過來。
Green又把臉埋進書裡。
什麼心裡有數?他沒有坐起來,懶懶地躺在墊子上問。
不知道,不要一直問我。悶悶的聲音,又把書失手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然後唏唏嗦嗦撿回來翻好。
他又閉上眼睛。
一陣沉靜。
……待在山上太久了……。他說。慢慢又開始迷迷糊糊的。
一層溫度造成的壓力靠近他,他仍然閉著眼,感覺到墊子的一部份陷下去,臉有點癢。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因為他突然用力呼吸了一下,Green的頭髮搔過他的側額,接著一塊濕軟的東西觸上臉頰。他沒有被這樣對待過,但是馬上就知道那是什麼。Green的香水味沾在他身上似的無法再更接近,他依舊不想睜開眼睛,像不想把一個巨大的肥皂泡戳破。
……喜歡。Green說。非常喜歡。
他緊閉著眼沒有回應。比起清醒過來,他覺得這樣反應好得多。他沒有打算要睡得很久,不過至少會久到對方的臉色和情緒恢復正常。
不過,他還是不打算直接把要待多久這件事解釋清楚。這跟訓練師對戰不一樣,如果不一直佔著上風,他就會覺得無趣了。
2.
黑暗中有東西觸碰他的臉。他怵地睜眼,看見的依舊是一片黑暗。他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關了燈鑽進被褥,但臉上的觸感持續,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瑕疵輕微的陶器。
是一隻手,先是摸上他的鼻翼,然後臉頰,兩三根指頭畫了半弧往下滑,摸在他的嘴唇上。他想起來一些闔上眼前的細節。Red在他從浴室出來時,已經蜷在新的被套上睡熟。他記得那雙手,他幫忙把手套脫下來,把對方推進牆邊的被裡。像小時候那樣。現在那手在摸他,他不知道對方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但他不敢動,緊緊把眼閉上。手指摸上他的睫毛,眼角,溫暖而緩慢,沿著臉廓,停下在他的耳垂後。
有別的東西輕碰他的鼻子。是另外一個人的鼻息和體溫,他還來不及縮一下,Red便吻了他的嘴唇。他很確定那就是接吻,而不是誤觸或玩笑。Red吻了他。他再度睜眼,看見的仍然是除卻燈光才能看見的畫面。他伸出手往裡攬,指尖觸上的是對方的頸際。他腦中還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時,身軀就像被綁上線般翻了過來。壓在身下的人發出微小的聲音,他才開始相信這不是夢境。
他維持著把對方壓制住的姿勢呆了幾秒鐘,對方的手又開始摸他。他想問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Red的手抓住他的衣服將他往下拉,又吻了他。這次他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舌與齒,呼吸幾乎要停止,Red放開他,手掌滑至他的胸前,他知道心跳得很快,卻無法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他記得白天的對方,平常的對方,脫下帽子的對方的臉,總是很冷靜,不知道在想什麼,而現在模糊可見的那張臉讓他方寸全亂。平常的Red他是記得的。他小聲喘著氣,伸手去摸對方和被褥皺摺揉在一起的頭髮。不愛說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從來不解釋理由。他俯下身,短促地碰一下對方的唇,然後像他剛剛學到的那樣,將全部的吐息貼上去,再緩緩分開。
他又聽見對方的聲音,好像在嘆氣一樣,手也放鬆下來,不再抓著他的上衣。他突然焦急起來,握住對方的手,沿著頸子往下親吻。對方起先縮了下手,很快地就不再掙扎。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要是他現在停止動作,就會被對方拋棄似的投入真正的黑暗中。
Red淺淺的氣音傳入他耳中,他抬起頭來,無光中對方的雙眼依舊分辨得出是在看他。他心跳劇烈得幾乎要昏厥了,在除去對方的衣物時,手不停顫抖。Red被撫摸時發出的每個聲音都讓他頭顱脹得難受。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隱約好像有人在指使他繼續,對方沾在他身上的溫熱液體很快變得冰涼,但無法使他清醒過來。
在他侵入那個狹隘的深處之時,Red先是尖銳地吸了口氣,突然抬起手輕輕甩了他一巴掌。他吃了一驚,按在對方肌膚上的手指跟著僵直,發現自己滿身大汗,衣著狼狽,對方則同樣不住喘息,深色雙眼毫無作態地用力瞪著他。那令他感到羞愧,臉並不痛,但滾燙起來。他腦海中不斷清晰顯像的Red跟眼前的Red漸漸合在一起。起先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率先引誘,他喜歡Red,非常喜歡,喜歡到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表達。他不知道肢體接觸是這樣的事情,好像情感和肉體慾望可以分開似的,但他確實是比喜歡任何事物都還喜歡Red。他覺得被試探,又被拉入肉慾的陷阱中,喉頭委屈地動了下,卻依舊講不出話。
Red凝視他一會兒,握住他的手腕,眼神已顯得柔軟許多。他繃緊的表情因對方的手指觸感漸漸放鬆,現在它們緊緊圈住他的頸子,Red赤裸的上身貼了過來。他沒有被對方這麼溫柔地對待過,身軀無法動彈,心裡像起風的沙地般亂成一團。分開的短短數秒,他覺得自己看見Red的笑容。再度移動身軀時,對方的聲音依舊讓他感到害羞。他把臉埋在對方的頸窩間,臉頰燙得像燒開的水壺。Red的手壓在他的背上和著汗,一直到兩個人都癱軟下來時都沒有放開。
他聽著自己和對方的呼吸聲,覺得不知道應該感謝還是埋怨黑暗。如果更亮一點的話,也許一開始他就不會弄混。但如果不是那麼暗,他多半還是沒有膽量的。Red的手滑到他的腰間輕擱著,髮絲擦在他的胸前涼涼的。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不要說現在,在太陽升起後,Red想必也一個字都不會說的。他不知道該以現在身上的觸覺做判斷,還是想辦法從對方嘴裡問明白。無論是哪個決定都令人不安。
他側過身躺下,盡可能輕地挨著對方。對方沒有移開身軀,讓他心裡扎實許多。他無從比較,但開始覺得原來戀愛就是這麼麻煩的事。他一直不知道怎麼表態才是對的,而好像被半逼迫地行動之後,又要煩惱之後該怎麼辦。啊,至少現在是覺得開心多一點。他覺得很累,而懷裡對方的呼吸起伏早已趨於規律。
不過是喜歡而已啊。為什麼呢。他輕聲說,然後閉上眼。
3.
紅衣少年在奔跑中掉了帽子。他氣喘吁吁地跟著跑過去撿起,一邊大聲叫對方慢一些。如他所料地,少年充耳不聞。他那巨大的毛色端麗的伙伴跑在少年前方,空氣中不時閃現火花般的光澤,在他們的腳跟後,草屑塵土紛飛。他又大聲叫,顧不得吃了一嘴的灰。風速狗聞聲旋身回望,柔軟的膝蓋彎起又放下,他鬆了口氣似地微笑,朝終於也停下腳步的少年揮揮手中的帽子。
少年走近他的時候,凌亂的黑髮被風吹起,露出平時帽沿掩蓋的額。他把帽子遞過去,對方接過,卻看也不看就丟回草地上。他看著對方用手指隨便梳過前髮,直至頸後,光照下呈現茶色的雙眼掃過他的臉,隨即目光又往更高處移去。他在被對方直視之時,彷彿喉嚨被緊緊掐住,連吞一下口水都不敢。然而他在他身邊,即便只是看見那片紅色衣角揚起又落下,或是聽對方的鞋踩在地上的任一種聲響,都令他覺得自己好像更像自己了許多。
Red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彈力球,在草苗稀落的樹蔭下和風速狗玩了起來。球不大,因此風速狗必須小心翼翼地咬起球不至於整個吞進嘴裡,再放到Red手中。他看著這個遊戲,看見對方嘴角淺淺的笑容,剛開始他不懂為什麼不換大一點的球。漸漸地,他從對方的表情中發覺那就是遊戲的重點。Red喜歡風速狗細心控制力道的模樣。
他跟著在綠葉籠罩處坐下。早晨他醒來時對方不見蹤影。於是他躺著什麼也不做,昨夜的畫面在他眼前像在看不相干的錄影帶般靜靜播放,直到對方再度打開他的房門。他記得Red的聲音,其實他直到回想,才發現對方的聲音稍微變了。他的也變了,並不是因為過了很久,是有一天突然就不一樣了。他再聽到對方說話的時候,卻也覺得很自然,因為他已經想不起對方以前的聲音。在他們沒有碰面的期間,除了聲音,的確還有很多東西也不是過往的模樣了。
對方回到他的房間,腰帶上繫回他熟悉的那些球。他看了許多次,在雪山的時候,甚至可以藉由殼上的磨痕看出是哪個伙伴。他問對方吃早飯了嗎,在得到搖頭的回覆後,才終於起身走進他原本的生活中。他告訴自己並沒有在期待對方為昨夜的事說些什麼。他向道館交代一些雜事,Red沒有想走遠的意思,只是一直跟在他身邊,不時用那雙無法看透的黑眸瞥他一下。他關掉通訊器,突然覺得館主身分或是許多人給予他的稱譽與形象,此時都離他遠去。他站在平地上,知道自己就只是普通的自己而已。
他認知的距離感慢慢在他與對方的交錯來往中調節回原來的樣子。他曾經努力回想,小時候兩人平等而輕鬆的關係卻異常模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也許從拿到球開始,他們站立的天枰就歪斜了。Red失去音訊令他大受打擊,覺得對方總是試圖把他丟下,離得遠遠的,讓他連用自己以為行得通的方式追都追不上。他接下館主的工作,利用人脈四處尋找,在雪山發現對方的帳篷時,他反而又不敢上前去確認了。
為什麼在這裡?這樣的問題太愚蠢了。為什麼不說一聲?但對方從來就不會主動向他開口。對Red來說,他的為什麼太自我了,太空洞了。只有他還沉溺在親暱玩伴的意識中無法脫出,而對方早就乾淨俐落地成為一個獨立的訓練師。他當館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Red卻只是單純的想去做。當他發覺這樣的差異時,才終於又有勇氣開口說話。不是為了在他人面前表現,也並不為自我滿足鋪路。雖然很笨拙,他一直嘗試要讓對方知道,他只是想見他。
Red不再把彈力球丟出去,脫下手套,跟球一起放在草地上。風速狗輕快地踏步過來他身邊坐下,呼吸聲在他耳邊響起。他撫摸牠,問牠是不是玩得很高興。Red側過頭看著他,他又輕聲說了幾句,直到無法再忽視那道視線。他將風速狗收回球裡,站起身走到對方身邊。他很緊張,昨夜對方身上的觸感又回到他的指尖,令他兩頰滾熱。對方持續凝視他,他受不了撇過頭,又慢慢轉回來。
……我該怎麼做?他說。
什麼怎麼做?對方的表情瞬間有了些微變動,很快又沉靜下來。
比如說,現在。你看著我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黏在一起。
我看著你跟你該怎麼做有什麼關聯嗎?對方說。
沒有嗎?他愣著在心裡說。
對方依舊看著他的臉。
……那個,昨天的事……。他停了下來,時間長到對方皺起眉頭。
昨天什麼?
昨天,就是昨天發生的事……那個。
昨天發生了什麼事?對方平淡地說。
呃?
對方歪著頭看他,黑眸沒有漾動的痕跡。就只是在等他回答。
我……你……。他手心冒汗,對方的態度像根棒子重重給了他一記,他覺得嘴裡有許多話要衝出來,又悶又氣。憋了半晌,他才吐出幾個字。
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在開玩笑。對方很快地回應。我問你,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可置信地震動了一下身軀,手離開草地的時候發現一大把草被他連根拔起。他拍去那些草,顧不得自己的臉應該已經脹紅得難堪,憤慨地站起身,往樹林間走去。他依稀聽見風速狗在球裡發出疑惑的低嚎。你不知道跟那傢伙相處有多困難。他喃喃說,卻聽見帶著鼻音的字句。從小就是這樣。我不懂為什麼自己要容忍,不懂為什麼他要說那些話,我覺得他過度自我中心,從來不考慮別人的事。
他一邊說,風速狗不知何時已經沉默下來。漸漸地,他覺得那些話像是在揭露自己的缺點般,一句一句地繞回心裡。他一直以為自己對Red做的事都出自好意甚至是愛情,但他從來沒有想過那是不是對方想要的。都是他,是他要求對方,希望對方順著自己的意,將自己的情感合理化,要是去說Red真的做了什麼,也不過就是老實地遵從意識行動。他在林間胡亂踱步,越發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指責。最後他走到一棵巨大的樹前停下,蹲了下來,手壓著臉頰,問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真是差勁。他這麼想著,但心裡不禁還是希望這種時候能有一個聲音安慰他。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個叫做什麼?貪心?就是這麼簡單的事?他伸手摸索球的開關,風速狗溫暖的皮毛很快地包圍他,濕潤的舌頭舔上他的額頭。
他在清醒與瞌睡中模糊地想著Red的事。影像很清楚的時候是夢,難過的則是現實。更多的是昨夜的對方,他始終無法確認他們做了那樣的事能夠代表什麼。Red的問話在耳邊迴盪,他感到後悔,也許他應該把那件事看得再自然一點,不要做過多的妄想,或是寧願當做一場夢。他連猜測對方對自己的情感都不敢,腦海中只是一再重播對方的神情。他也想像風速狗那樣極其小心地在對方身邊來去,但他做不到。做不到。這讓他突然有了一個完整的答案,因為做不到也不喜歡但硬要去做,於是搞砸。
他錯過了黃昏,重新站立時在枝葉的隙縫間看見月牙。風速狗在他身邊蜷伏,但耳朵高高豎起。他聽得見草叢與林木間許多輕巧的聲響,想著打開小型探照燈似乎會引起一陣騷動。他抬起頭凝視月光,盤算著怎麼藉此尋路回去,光暈卻漸漸擴大至身前。他回過身,背著褐斑紋的黃色電氣鼠在他腳邊,雙耳擺動,外圈薄薄的皮毛因綻出強光呈現半透明的色澤。
Red幾乎是站在光圈之外,臉被映得灰黃,看不清姿態,只有眼眸中的光和白天時毫無相悖處。他們極其安靜走來,風速狗竟只是輕拍尾巴,彷彿不覺得有必要驚動。他試著要繃緊肩膀來面對眼前的一切,卻只是懶懶地說了聲嗨。對方動了一下,伸手拿下帽子,覆蓋在臉上的陰影減少了,看起來不再像日光下那麼輪廓銳利。
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對方說。
他兩手插在褲袋裡,不知道怎麼回話。
走吧。對方的聲音很柔和。
是因為這樣才來找我的嗎?他說,不打算隱瞞話裡的尖酸。
Red露出疑惑的表情。
只是因為這樣嗎?他又重複一次。
對方只是盯著他。他走過去拉住對方的手腕,兩人的影子在光的另一側連在一起。
……我不懂你問的。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樣問。
我也不懂你剛才問的是什麼。對方說。我只是問你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已,你就自顧自的走掉了。
……抱歉。
對方對著垂著頭的他很輕地嘆了口氣。
你現在要告訴我了嗎?
他抬起臉,過量的緊張使他反而身體變輕了起來。
如果我告訴你,你就不會再離開了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終於比往前的都多了些什麼。
離開的是你。我可是從頭到尾都在。
他愣了一下,心頭同時浮起愧疚,不安與逃避的衝動,但隨即被更巨大的興奮感壓制過去。在夢中,幻想中,在遠處,在對方閉起眼睛時,他早已講過無數遍。頭一遭,他看著對方總令他退卻的雙眼,真正地說了出來。
我喜歡你。最喜歡你。
Red的表情看起來有點驚訝。他抿著唇,不知道接下來還該說些什麼。只那麼一瞬間,對方又像昨夜那樣笑了。
回家吧。Red說,拉了一下他握緊的手。
他的心還跳得很快,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對方的表情,光源就偏離了他在意的那張臉。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回答已經讓對方在關係中的優越感趨近於平和的對等。連Red自己也不了解,這場競賽永遠不會分出勝負。
Red走在他前面一些,安靜地把帽子戴回去。昏暗中他依然看不清楚,也不會發現那是一個無濟於事的遮掩情感的動作。對方的另一隻手在他指間有了一點主動的力道,而他正努力分辨那是不是錯覺。他也不知道,在不久之後光亮的地方,他必須更坦然地去證明剛剛說的話。
那是競賽中最好玩的事。只是身在其中的人總嫌麻煩,而不知自己早已沉溺於如此樂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