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
起初會有很多字眼,打在冰壁上似地從那張寂寞的嘴裡橫衝而出。他已經聽過無數次碎裂聲,各式各樣,附著在雪與岩縫中。風會帶來微弱的薄荷味,和那雙不知收歛的瞳色一同進入他的意識。當他閉上眼再睜開,一切總是輕易地消匿。他會站起來,離開溫暖的遮蔽,站在雪花下,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手來,緩慢地將指尖藏入髮中貼在頸際。
「差不多夠了吧」
「你也為其他人想想」
「這樣的話」
「一定會帶來困擾的」
他呵出一口氣。嘴邊的一團霧。只稍微感覺到些許暖意就飛快消散。當他凝視那雙不停開闔的嘴唇時,霧總也像這樣,幾乎遮蔽他的視線。雪白的。他盯著看出了神。聲音只在他耳廓間躁躁滑動。
「就算是為了」
「也要」
「這有什麼難處嗎」
「哪」
所有話語的尾音都被風雪聲含住,他在帽沿底下緩緩轉動眼珠。所有話語都含糊不清。在他眼裡唯一動得劇烈的是對方的神情。濕潤的雙眼和緊蹙的眉,粉色鼻頭上沾著一點未融開的雪。然後是嘴唇──他的平行視線對上那個角度是最輕鬆的。他不用特別抬頭看,半垂著眼就可以看得清楚。
「說話啊」
「你」
「從以前就是這樣」
「喂」
突然湊近的體溫讓專注的他驚得聳起雙肩。手腕的動脈在對方的指頭下跳動得格外明顯,他依舊沒有動一下唇,只是微張著,輕輕吹出的白霧漫在他們臉頰之間。他知道那瞬間對方是屏息的。雪花飄落。對方停在他的時間裡,方才的聒噪全數流為一口嚥下的唾液。他露出的半截冰冷手指縮著,在對方手中宛若一棵入眠的草。
對方放開他的手,又湊近一點,握住他同樣冰冷的上臂。
「顏色……不是變得很白嗎。」有些忸怩地在耳邊不遠處響起。風雪毫無退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偶爾……也曬點太陽吧。」
對方身上的薄荷氣息留在他的手套上,是種和空氣一樣寒冷的味道。平常氣味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對方轉過頭的時候笨拙地撞到他的帽沿,稍稍往後退縮了點,雙手卻更緊地攬住他單薄的肩。他們之間依舊隔著手臂,和霧氣,但這樣的距離已足以破壞他勉力維持的低溫。
他一句話也不說,沒側過臉,眼光停滯。所有的動作都沒有改變。暴露在空氣中的嘴唇顯得乾裂,但他連舔一下唇也不肯。任何動作都是危險的。只要不理不睬,火堆就會自行熄滅。會一點一滴地消失,回到原本燃起的地方去。帶著那股氣味一起,離開他本該靜止的時間軸。
對方猛地放開他。像被燙到一樣,所有力量突然離開他。他看見對方的眼睫軟軟垂下,前幾秒還貼在他身上的手如今覆蓋住唇,下顎直到耳垂的線條清晰地顯露在他面前,像一頭徬徨的鹿,雙頰凍得泛紅。
「我走了。」
說那句話的時候對方頭低低的,看不清楚表情。然後轉身。踏在雪裡的足跡一個兩個,緩慢增加。他在心裡默數,五個,六個。他以為對方會回頭,但是沒有。足跡毫無猶疑地消失在洞口盡頭。他退後一步,把帽沿拉高。仔細看著那個已經什麼都沒有的空洞。對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如一塊結在他喉頭的冰柱般搖搖欲墜。他賴以凝結時間的風雪彷若隱形,對方離去的身影像一條風箏線繫住他的指頭,以細不可查的速度往前拉。前功盡棄。他無法控制的事情就在眼前發生,而那是他最厭煩於處置的。他在這座山裡,而被低溫所環抱的山是不變的。他只是想要如此而已。所有接觸至此的人都認同這一點。會嘗試做出改變的只有那雙綠色的雙眼,和那些飄擺的字。
--キミの言葉--
他以為對方不會再來了。山壁對那個聲音早已飽和得無法再多做承載。每天他一如往常站立在孤立的丘上,若有似無殘留的氣味讓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他靠折樹枝來打亂那個留在他耳中的聲響。某一日風雪過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腦中清新。所有東西都洗滌乾淨,寒冷得連放鬆牙關都嫌費力。然而對方像是設計好似的,再度以實體姿態跳進他剛結起一層薄冰的湖裡。
他就那樣看著對方走來。不可思議地,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走來。除了沒有發出聲音,連五官都如靜止的鐘擺般安分。他以為會被逼近,或是被強迫接受燥熱的溫度,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對方只是來了,連招呼都沒打,離他有段距離,把背包放下,坐在一旁。草綠色的圍巾半遮住嘴唇,尾端流蘇順著肩線披下,被細軟的雪花打濕。
對方抬起側臉,呼出一口霧。雙眼在雪地反光下色澤流動。今日的雪輕得像羽絨。那些形狀漂亮的手指被毛線手套包裹住,撐著臉頰。他看著對方。而後者只是偏著頭,好像在看雪從哪個方向飄來。只是多一個人,山谷卻突然變得狹小了。他將視線離開對方,繼續站在同一個位置,盯著雪發楞。
他再回過頭的時候,對方已經走了。地上放著一個保溫箱,他走過去打開,把手放進去貼著溫熱的罐子。比對方的體溫高多了。然而他卻覺得對方沒有來過似的。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他把罐子拿起來握在手裡,嘆了一口氣。
對方來的次數增加了。但是每次來,又很快地走了。大部分的時間,都遠遠地在他身後,偶爾會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地望著他。一股薄荷的香味。他也只是看著他,忍耐著不說話的對方變得像別人,表情卻又把一切透露殆盡。他知道對方想說什麼,只是覺得沒有聽見也無所謂。某些瞬間對方的眼神會充滿期盼,又像漸弱的炭火那樣慢慢消弭──不斷顯現優柔寡斷的一面,最後臣服在驕傲之下。他享受那段過程,因為他從來沒輸過,但事實上一旦投入這個遊戲,他就已經敗給對方的固執了。
不知不覺地,他們每次都更靠近一點。他靠在角落看對方生火,溫柔地和挨在身旁的風速狗輕聲細語,在注意到他的視線時,難為情地轉過頭,撥著火堆。他看了一會兒在火苗影子顫動下的對方的臉,想著等火熄滅,這裡就會比之前更冷了。以前對方在離開前會警告他,不要每次都放任火熄掉,現在則只是把柴薪放好在旁邊,看他一眼,把一些該替換的物品塞進背包,無聲離開。你不知道你帶來的東西多麼多餘。他這樣想。白銀山不會需要更多東西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待在這裡。
所以下山什麼的,不會做的。有幾次他都想直接這樣說出口。如果是抱著這個希望,不用再來了。把你帶來的收回去。那些讓雪山不再像雪山了。他等著對方再度開口,發出那些無濟於事的聲音。那副身軀一天比一天坐立難安,彷彿有一個度量計在他身上,每回每回離開,都要鄭重地檢視。溫和有些怯懦的綠色雙眼對上他的,幾秒後移開,抿抿唇,轉身走開。
他總是覺得不再說話之後,對方的告別好像多了一些什麼。那些是他所不知道的部份,對方在噤聲之後,多出的是和他相處的勇氣。彷彿不說話就不會遭到拒絕似的,一點一點地累積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他起初以為對方只是為了示威,卻漸漸隱約感覺到其他的東西。某天他離開紮營處去泉水附近,回來時看見裹著毯子的對方在火堆前打盹。他在旁邊蹲下,伸出手指去碰對方沾了雪的臉頰。對方倏地驚醒,他的手仍然停留在頰上,雪在他的指上融化。
那只是他為了要讓對方先開口說話的伎倆。對方半張著唇,發出吸氣的聲音。他等待著,慢慢把手放下。對方握住他的手腕,又放開,把兩隻手套脫下,抓住他那隻被雪水弄濕的手,頭壓得很低,雙手握牢。
他的手指包覆在一片溫熱之中,間歇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他一動不動,熱度從手臂爬升自他的軀體。等對方抬起頭來,一切就結束了,他這樣想。遊戲結束,這裡會再度成為他的雪山。他耐心地等著,時間卻好像變慢了。他雙腳蹲得疲乏,動了一動,猛地一把被拉進對方的懷裡,帽子掉落在地。完全陌生的感覺,他緊縮了一下雙肩,和一個人除卻空隙地貼在一起,感覺像陷入一處溫暖的泥淖。對方亞麻色的髮有點潮濕,隔著厚重衣物的心跳仍然明晰。只幾秒他便覺得身體發燙。對方很快地鬆開他,像做了壞事一樣撇著頭,依舊輕輕握著他的上臂,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神情。平常他總是很輕易地把對方的表情分類,如同其內心一樣容易理解。不是寂寞,也不是惱怒。帶著一點點悲傷,有另外一整個部分他無法找出字眼來。他只覺得錯愕。這完全不在計畫之中,但他沒有忘記緊緊閉著嘴。對方身上的薄荷味環繞在他的頸間,而那雙唇顫動,要說話了。他的心裡突然一陣失落。
對方緩緩放開手。像獵人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鬆開一條繩子似的,他被完全地放開。對方把毯子圍在他的肩膀上,臉龐湊近他的。
「……我走了。」
那些聲音敲碎在冰壁上,殘片貫入他的耳中。對方圍上圍巾,伸手去拿背包。柴堆餘下一撮微弱的火苗,在他腳邊冉動。對方開口了,但是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就那樣一直沒有說話。風雪減弱了幾天,山谷空無一人。他趁天候良好的時候把球的開關打開,自己坐在營前用細樹枝攪只有微弱餘溫的炭。深色的灰燼和雪地混雜在一起。他想到泥巴。褐色的,富有生氣。然後想到樹。極少有挑戰者使用草系,這個地方特別缺乏綠色。他那巨大的開著紅花的夥伴在不遠處伸著長長的蔓藤遊玩。藤的尾端一下一下地在空中劃出殘影,他想也許流星是像這樣。雪山夜晚的星星多但是模糊,他時常躺在地上看著就闔上雙眼,醒來時發現蓋著他身軀的是龍火紅的翅膀。
聲音由遠而近,一個黃色影子撲進他的懷裡。手上的樹枝因為衝擊彈了出去,溫暖的觸感挽起他的嘴角。待在山上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能感受到想念一個對象是什麼感覺。有時候是熟悉的被褥氣味和親人的嗓音,有時候是在旅途中和他有過交集的某些人,笑容和短暫交握的手的溫度。
有時候是那雙綠色的眼睛。在這些記憶之中,只有這樣東西在不久後便真正出現在面前。他並不特別想念什麼東西的原因是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體會自己是什麼存在,站在凜冽的山頂使他可以完全投入自我。他沒有明顯的喜好和目的,和相處已久的夥伴待在一起更勝於需要繁複交際的人,於是他隻身入山。沒有和任何人說,因為他覺得處理情感的流動太麻煩。他一向都是想做就這樣做了。知道他是這樣的類型卻還是不願停止接近的只有那個人而已。那也沒什麼──他斜著身子,快沾到雪地的時候又坐正回來。總之就是沒什麼。就只是那樣的對方而已。多話,愛操心,不甘示弱,有資格使用許多鮮明的形容詞,以他的孤立為基礎,成為最親近的外人。
接近傍晚時對方來了。一臉疲累,坐了一會兒,幫他組好一個新的蓄電燈。他看著對方的手不停忙碌,慢慢察覺自己對於一項事情的習慣。對方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愛說話了,只是再也沒提到要他下山的事。偶爾抬起眼看他,講到覺得有趣的部份就傻傻地發笑。話題大多是道館的趣事,還有共同朋友的近況。他低著頭,聽起來每件事情都對年輕的館主非常重要,然後他開始分神想別的事,關於他讓他的冠軍頭銜消瞬即逝之後的那一小段時間。那時候他們也不說話,雖然他原本就不太說話。後來是怎麼再度聽到那個聲音的,他有點記不清楚了。對方好像知道他已經沒有在聽了,站起來沿著玩鬧的痕跡看,毛茸茸的大犬奔跑之餘腳爪翻起的雪濺到褲管上。他聽見對方開心的笑聲,轉過頭去的時候綠色的身影已經和他的夥伴們混在一起,在雪裡。
他突然記起細節。那時街道上也下雪,他們在一個轉角偶遇,對方原本想若無其事地快步走過,卻恰好在他面前滑了一跤。他也嚇了很大一跳,反射性將手伸出,又僵住。對方爬起來,顧不得髮上臉上都是雪,抬頭瞪了一下他,他淺吸一口氣,把手放下。對方抹抹臉,突然笑了。
「什麼嘛。」噗嗤地笑起來。
對方叫他的名字。他從回想中醒來,雪變大了,一個新的火堆燃燒著。他拿出球把一些較不耐寒的夥伴收回來,剩下黃色的電氣鼠小跑步過來,攀上他的肩膀。對方把蓄電燈的開關打開拿到他身邊,光映在他的臉上,溫熱熱的。對方說要走了,往洞口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他覺得那個筆直走近的模樣像是又想強行將他帶走,但對方只是停下,伸手在背包裡摸索一陣,有點羞赧地交給他一個舊型收音機。
因為你說不會用新的通訊器……我找出一個舊的。對方說。
他接過來的時候碰到對方溫暖而沾著雪水的手。對方抿了抿嘴,把手收回口袋。
明天的廣播節目……這個我都調好了。只要把開關打開就好。明天的節目有博士和我,我們會談一些……以前的事。我想也許你會有興趣聽一點吧。那個……其實不聽也無所謂。你也可以聽聽別的。現在的節目都很有趣。
他握著收音機,對方又想說什麼,一陣吵鬧的音樂從口袋裡傳出,對方驚了一下,慌忙地把通訊器拿出來啪地按掉。
那個……我啊……。綠色的雙眼認真地放在他的臉上。音樂再度響起,對方的臉色又垮了下來,說了聲走了,抓著通訊器轉身跑向出口。
隔天他醒來的時候,帳篷塌了一半。他的腿可以感受到雪的重量,冷冰冰的。球在他枕邊安然無恙,在腳邊的背包大概遭殃了。低氣溫總是讓他陷入毫無抵抗的昏睡中。他慢慢把自己凍得有些麻木的下半身拉出來,捲起褲管,腿上浮起幾條挫傷,和畫上去一樣的瘀青。他掀開帳簾,雪已經小了,只是風颳得猛烈。他想也許是風將雪集中在帳篷的同一側,就這樣倒了半邊。
背包還在那下面。他躺著什麼都不想做,想著裡面有什麼東西。糧食都分放在別的洞穴裡,背包裡放了他的衣物和藥品盒,一些從很久以前就放在裡面沒拿出來的透明彈珠,還有昨天放進去的收音機。他翻身把蓄電燈打開,為了不讓傷口黏住布料把褲管稍微捲起,繼續臥著,燈散出的微溫讓雙腿慢慢開始產生知覺,伴隨一陣刺痛。傷口微不足道,但是帳篷半塌令他有種想讓某些事情暫時停止運作的念頭,於是他一直沒有起身,睡睡醒醒,蓄電燈偶爾在他的眼中閃爍。
慢慢地燈的光暈顯得越來越明顯,他知道天色開始暗了,緩緩坐起身,用手背敲敲帳篷,有雪滑落的聲音。小腿上有奇怪的緊繃感,他爬出帳篷外,把壓在塑膠布上的雪撣下來,想重新扶正帳篷,發現骨架也被雪壓彎了。他突然想到綠色眼眸的少年當時坐在雪地上的笑容和聲音。什麼嘛。如果對方碰到這樣的事情,大概也會這樣說吧。面對一件不順利的事情,但是拿它沒有辦法。他把骨架勉強撐起來,帳篷像個損壞的巨大燈籠,透出的光使其有種漂浮在雪地上的錯覺。
他爬進帳蓬。角落的背包看起來沒有異狀,他把裡面的東西嘩地倒出來,幾顆彈珠滾了一地。藥品盒和衣物都好整以暇,收音機像塊黑色的炭躺在膝蓋旁,他想到對方說的什麼節目,但是不確定現在是幾點。他打開開關,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女生的聲音,只聽得見一些單詞和笑聲,然後是一些旋律簡單的音樂,配著廣告宣傳似的詞,被切開成好幾個段落。也許受到衝擊哪裡壞了。他想,畢竟這是舊型機器了吧,去轉那個應該是調頻器的鈕,各式各樣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喇叭中逸出,毫無意義地組在一起。
他不停地轉那個鈕,一邊想著如果剛好在那個時間轉到了對的頻道,他認得出對方的聲音嗎。那個……我呢……之類的躊躇不決的聲音。但是在廣播裡的對方也許跟在他面前不一樣吧,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特地要他聽。如果帳篷沒有塌下,也許他不會想開這個收音機,但他現在開了,收音機卻壞了。這沒什麼意義,要他聽廣播什麼的,絕對不是那個節目裡有什麼特別新奇的內容。他知道他不會對那些事情有反應的。一定是跟聲音有關的事,或是有什麼特別的字眼……也許對方有什麼事情只能在廣播裡說。他想著又有些睏了,腿上傳來奇異的痛感,像被凍傷一樣,廣播聲在耳中喃喃絮絮,讓他的眼皮越來越重。半醒之間,充滿雜訊的聲音慢慢地,像泥鰍滑過耳際般轉換成了對方的聲音。這一定是做夢,他想。但是這也算是聽見了。
他做了很長的夢。就只是一直握著收音機聽對方聲音的夢。與他以往色調單純的夢不同,好像有一道一道空中彩光不停穿越他的臉側,心裡有種踏實的感覺,跟戰鬥時的滿足感不太一樣,跟一個人在山頂凝視雪的平靜也無法混為一談。怪的是他一直覺得自己醒著,所有身邊的事物都比他真正醒時更加真實。對方將他搖醒時,他以為是帳篷又塌下來了。電力微弱的收音機勉強發出嗡嗡聲,對方的臉靠得很近,一臉不可置信。
一直擔心大雪。他坐起身來,對方說,一直擔心大雪……。他覺得對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手裡捏著收音機,身旁散亂一地的背包內容物和露出的小腿傷痕使他的處境看起來很狼狽。但不過是帳篷有點壞了,他想。對方把歪倒的藥品盒扶正,從裡面拿出一些棉花和藥水罐,也不看他的臉,拉起他的腳開始消毒。現在做也太慢了,他又想,而且血塊都凝結了。對方的手又在發抖。總是為了這些小事這麼大費周章。對方慢慢地更換棉花,上藥,最後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沒看過的樣式的繃帶,仔細地包紮好。要套上護網套的時候對方把他的鞋襪脫掉,才發現他的腳趾凍得幾乎發紫。對方的頭依舊很低,好像不想讓他看到臉,又在自己背包裡摸索了一陣,拿出一雙新的襪子幫他穿上。他覺得怪異,好像這些事不是真的發生在身上,醒來以後又回到那種迷幻的現實裡,直到對方把所有東西收拾好,把他手中還在囁嚅的收音機拿過去關掉。
突然處在無聲的環境裡讓他像被甩了巴掌似地震了一下。
廣播……沒有聽到吧?對方靜了一會兒,說。
他突然感到非常寂寞,這種感覺一點都不陌生,只是他平常根本不當作一回事。他移動被包紮得好好的雙腿,試著接近對方,那張臉看起來很難過,眼睫毛不停眨著,他把手放在對方的袖口上,那裡有一圈柔軟的褐色皮毛。對方看著他,也許心裡在想是不是又被試探,但是很快地就握緊他的手。這次他們的體溫變得接近了,然後是距離,對方的頭靠過來,壓著他的肩。他隱約聽見對方說對不起,接著將他整個人抱緊。寂寞感依舊揮之不去,於是他也伸出手,像很久以前想拉對方起身又退卻那樣,僵硬地把手放在對方背上。
對方顫抖了一下,跟著真的哭了起來。他聽著哭聲,睡夢中廣播在耳中響起那種溫暖的感覺又回到心裡。這是頭一次,對方一個字都沒說,他卻很確定那是什麼意思。
聲音什麼的,說不定是他一直等待的東西,再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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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想是無口Red。(非常難寫……)
起初會有很多字眼,打在冰壁上似地從那張寂寞的嘴裡橫衝而出。他已經聽過無數次碎裂聲,各式各樣,附著在雪與岩縫中。風會帶來微弱的薄荷味,和那雙不知收歛的瞳色一同進入他的意識。當他閉上眼再睜開,一切總是輕易地消匿。他會站起來,離開溫暖的遮蔽,站在雪花下,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手來,緩慢地將指尖藏入髮中貼在頸際。
「差不多夠了吧」
「你也為其他人想想」
「這樣的話」
「一定會帶來困擾的」
他呵出一口氣。嘴邊的一團霧。只稍微感覺到些許暖意就飛快消散。當他凝視那雙不停開闔的嘴唇時,霧總也像這樣,幾乎遮蔽他的視線。雪白的。他盯著看出了神。聲音只在他耳廓間躁躁滑動。
「就算是為了」
「也要」
「這有什麼難處嗎」
「哪」
所有話語的尾音都被風雪聲含住,他在帽沿底下緩緩轉動眼珠。所有話語都含糊不清。在他眼裡唯一動得劇烈的是對方的神情。濕潤的雙眼和緊蹙的眉,粉色鼻頭上沾著一點未融開的雪。然後是嘴唇──他的平行視線對上那個角度是最輕鬆的。他不用特別抬頭看,半垂著眼就可以看得清楚。
「說話啊」
「你」
「從以前就是這樣」
「喂」
突然湊近的體溫讓專注的他驚得聳起雙肩。手腕的動脈在對方的指頭下跳動得格外明顯,他依舊沒有動一下唇,只是微張著,輕輕吹出的白霧漫在他們臉頰之間。他知道那瞬間對方是屏息的。雪花飄落。對方停在他的時間裡,方才的聒噪全數流為一口嚥下的唾液。他露出的半截冰冷手指縮著,在對方手中宛若一棵入眠的草。
對方放開他的手,又湊近一點,握住他同樣冰冷的上臂。
「顏色……不是變得很白嗎。」有些忸怩地在耳邊不遠處響起。風雪毫無退弱,他卻聽得一清二楚。「偶爾……也曬點太陽吧。」
對方身上的薄荷氣息留在他的手套上,是種和空氣一樣寒冷的味道。平常氣味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對方轉過頭的時候笨拙地撞到他的帽沿,稍稍往後退縮了點,雙手卻更緊地攬住他單薄的肩。他們之間依舊隔著手臂,和霧氣,但這樣的距離已足以破壞他勉力維持的低溫。
他一句話也不說,沒側過臉,眼光停滯。所有的動作都沒有改變。暴露在空氣中的嘴唇顯得乾裂,但他連舔一下唇也不肯。任何動作都是危險的。只要不理不睬,火堆就會自行熄滅。會一點一滴地消失,回到原本燃起的地方去。帶著那股氣味一起,離開他本該靜止的時間軸。
對方猛地放開他。像被燙到一樣,所有力量突然離開他。他看見對方的眼睫軟軟垂下,前幾秒還貼在他身上的手如今覆蓋住唇,下顎直到耳垂的線條清晰地顯露在他面前,像一頭徬徨的鹿,雙頰凍得泛紅。
「我走了。」
說那句話的時候對方頭低低的,看不清楚表情。然後轉身。踏在雪裡的足跡一個兩個,緩慢增加。他在心裡默數,五個,六個。他以為對方會回頭,但是沒有。足跡毫無猶疑地消失在洞口盡頭。他退後一步,把帽沿拉高。仔細看著那個已經什麼都沒有的空洞。對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如一塊結在他喉頭的冰柱般搖搖欲墜。他賴以凝結時間的風雪彷若隱形,對方離去的身影像一條風箏線繫住他的指頭,以細不可查的速度往前拉。前功盡棄。他無法控制的事情就在眼前發生,而那是他最厭煩於處置的。他在這座山裡,而被低溫所環抱的山是不變的。他只是想要如此而已。所有接觸至此的人都認同這一點。會嘗試做出改變的只有那雙綠色的雙眼,和那些飄擺的字。
--キミの言葉--
他以為對方不會再來了。山壁對那個聲音早已飽和得無法再多做承載。每天他一如往常站立在孤立的丘上,若有似無殘留的氣味讓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他靠折樹枝來打亂那個留在他耳中的聲響。某一日風雪過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腦中清新。所有東西都洗滌乾淨,寒冷得連放鬆牙關都嫌費力。然而對方像是設計好似的,再度以實體姿態跳進他剛結起一層薄冰的湖裡。
他就那樣看著對方走來。不可思議地,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走來。除了沒有發出聲音,連五官都如靜止的鐘擺般安分。他以為會被逼近,或是被強迫接受燥熱的溫度,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對方只是來了,連招呼都沒打,離他有段距離,把背包放下,坐在一旁。草綠色的圍巾半遮住嘴唇,尾端流蘇順著肩線披下,被細軟的雪花打濕。
對方抬起側臉,呼出一口霧。雙眼在雪地反光下色澤流動。今日的雪輕得像羽絨。那些形狀漂亮的手指被毛線手套包裹住,撐著臉頰。他看著對方。而後者只是偏著頭,好像在看雪從哪個方向飄來。只是多一個人,山谷卻突然變得狹小了。他將視線離開對方,繼續站在同一個位置,盯著雪發楞。
他再回過頭的時候,對方已經走了。地上放著一個保溫箱,他走過去打開,把手放進去貼著溫熱的罐子。比對方的體溫高多了。然而他卻覺得對方沒有來過似的。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他把罐子拿起來握在手裡,嘆了一口氣。
對方來的次數增加了。但是每次來,又很快地走了。大部分的時間,都遠遠地在他身後,偶爾會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地望著他。一股薄荷的香味。他也只是看著他,忍耐著不說話的對方變得像別人,表情卻又把一切透露殆盡。他知道對方想說什麼,只是覺得沒有聽見也無所謂。某些瞬間對方的眼神會充滿期盼,又像漸弱的炭火那樣慢慢消弭──不斷顯現優柔寡斷的一面,最後臣服在驕傲之下。他享受那段過程,因為他從來沒輸過,但事實上一旦投入這個遊戲,他就已經敗給對方的固執了。
不知不覺地,他們每次都更靠近一點。他靠在角落看對方生火,溫柔地和挨在身旁的風速狗輕聲細語,在注意到他的視線時,難為情地轉過頭,撥著火堆。他看了一會兒在火苗影子顫動下的對方的臉,想著等火熄滅,這裡就會比之前更冷了。以前對方在離開前會警告他,不要每次都放任火熄掉,現在則只是把柴薪放好在旁邊,看他一眼,把一些該替換的物品塞進背包,無聲離開。你不知道你帶來的東西多麼多餘。他這樣想。白銀山不會需要更多東西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待在這裡。
所以下山什麼的,不會做的。有幾次他都想直接這樣說出口。如果是抱著這個希望,不用再來了。把你帶來的收回去。那些讓雪山不再像雪山了。他等著對方再度開口,發出那些無濟於事的聲音。那副身軀一天比一天坐立難安,彷彿有一個度量計在他身上,每回每回離開,都要鄭重地檢視。溫和有些怯懦的綠色雙眼對上他的,幾秒後移開,抿抿唇,轉身走開。
他總是覺得不再說話之後,對方的告別好像多了一些什麼。那些是他所不知道的部份,對方在噤聲之後,多出的是和他相處的勇氣。彷彿不說話就不會遭到拒絕似的,一點一點地累積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他起初以為對方只是為了示威,卻漸漸隱約感覺到其他的東西。某天他離開紮營處去泉水附近,回來時看見裹著毯子的對方在火堆前打盹。他在旁邊蹲下,伸出手指去碰對方沾了雪的臉頰。對方倏地驚醒,他的手仍然停留在頰上,雪在他的指上融化。
那只是他為了要讓對方先開口說話的伎倆。對方半張著唇,發出吸氣的聲音。他等待著,慢慢把手放下。對方握住他的手腕,又放開,把兩隻手套脫下,抓住他那隻被雪水弄濕的手,頭壓得很低,雙手握牢。
他的手指包覆在一片溫熱之中,間歇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他一動不動,熱度從手臂爬升自他的軀體。等對方抬起頭來,一切就結束了,他這樣想。遊戲結束,這裡會再度成為他的雪山。他耐心地等著,時間卻好像變慢了。他雙腳蹲得疲乏,動了一動,猛地一把被拉進對方的懷裡,帽子掉落在地。完全陌生的感覺,他緊縮了一下雙肩,和一個人除卻空隙地貼在一起,感覺像陷入一處溫暖的泥淖。對方亞麻色的髮有點潮濕,隔著厚重衣物的心跳仍然明晰。只幾秒他便覺得身體發燙。對方很快地鬆開他,像做了壞事一樣撇著頭,依舊輕輕握著他的上臂,然後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神情。平常他總是很輕易地把對方的表情分類,如同其內心一樣容易理解。不是寂寞,也不是惱怒。帶著一點點悲傷,有另外一整個部分他無法找出字眼來。他只覺得錯愕。這完全不在計畫之中,但他沒有忘記緊緊閉著嘴。對方身上的薄荷味環繞在他的頸間,而那雙唇顫動,要說話了。他的心裡突然一陣失落。
對方緩緩放開手。像獵人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鬆開一條繩子似的,他被完全地放開。對方把毯子圍在他的肩膀上,臉龐湊近他的。
「……我走了。」
那些聲音敲碎在冰壁上,殘片貫入他的耳中。對方圍上圍巾,伸手去拿背包。柴堆餘下一撮微弱的火苗,在他腳邊冉動。對方開口了,但是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就那樣一直沒有說話。風雪減弱了幾天,山谷空無一人。他趁天候良好的時候把球的開關打開,自己坐在營前用細樹枝攪只有微弱餘溫的炭。深色的灰燼和雪地混雜在一起。他想到泥巴。褐色的,富有生氣。然後想到樹。極少有挑戰者使用草系,這個地方特別缺乏綠色。他那巨大的開著紅花的夥伴在不遠處伸著長長的蔓藤遊玩。藤的尾端一下一下地在空中劃出殘影,他想也許流星是像這樣。雪山夜晚的星星多但是模糊,他時常躺在地上看著就闔上雙眼,醒來時發現蓋著他身軀的是龍火紅的翅膀。
聲音由遠而近,一個黃色影子撲進他的懷裡。手上的樹枝因為衝擊彈了出去,溫暖的觸感挽起他的嘴角。待在山上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能感受到想念一個對象是什麼感覺。有時候是熟悉的被褥氣味和親人的嗓音,有時候是在旅途中和他有過交集的某些人,笑容和短暫交握的手的溫度。
有時候是那雙綠色的眼睛。在這些記憶之中,只有這樣東西在不久後便真正出現在面前。他並不特別想念什麼東西的原因是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體會自己是什麼存在,站在凜冽的山頂使他可以完全投入自我。他沒有明顯的喜好和目的,和相處已久的夥伴待在一起更勝於需要繁複交際的人,於是他隻身入山。沒有和任何人說,因為他覺得處理情感的流動太麻煩。他一向都是想做就這樣做了。知道他是這樣的類型卻還是不願停止接近的只有那個人而已。那也沒什麼──他斜著身子,快沾到雪地的時候又坐正回來。總之就是沒什麼。就只是那樣的對方而已。多話,愛操心,不甘示弱,有資格使用許多鮮明的形容詞,以他的孤立為基礎,成為最親近的外人。
接近傍晚時對方來了。一臉疲累,坐了一會兒,幫他組好一個新的蓄電燈。他看著對方的手不停忙碌,慢慢察覺自己對於一項事情的習慣。對方又變得像以前一樣愛說話了,只是再也沒提到要他下山的事。偶爾抬起眼看他,講到覺得有趣的部份就傻傻地發笑。話題大多是道館的趣事,還有共同朋友的近況。他低著頭,聽起來每件事情都對年輕的館主非常重要,然後他開始分神想別的事,關於他讓他的冠軍頭銜消瞬即逝之後的那一小段時間。那時候他們也不說話,雖然他原本就不太說話。後來是怎麼再度聽到那個聲音的,他有點記不清楚了。對方好像知道他已經沒有在聽了,站起來沿著玩鬧的痕跡看,毛茸茸的大犬奔跑之餘腳爪翻起的雪濺到褲管上。他聽見對方開心的笑聲,轉過頭去的時候綠色的身影已經和他的夥伴們混在一起,在雪裡。
他突然記起細節。那時街道上也下雪,他們在一個轉角偶遇,對方原本想若無其事地快步走過,卻恰好在他面前滑了一跤。他也嚇了很大一跳,反射性將手伸出,又僵住。對方爬起來,顧不得髮上臉上都是雪,抬頭瞪了一下他,他淺吸一口氣,把手放下。對方抹抹臉,突然笑了。
「什麼嘛。」噗嗤地笑起來。
對方叫他的名字。他從回想中醒來,雪變大了,一個新的火堆燃燒著。他拿出球把一些較不耐寒的夥伴收回來,剩下黃色的電氣鼠小跑步過來,攀上他的肩膀。對方把蓄電燈的開關打開拿到他身邊,光映在他的臉上,溫熱熱的。對方說要走了,往洞口走了幾步,又轉身回來。他覺得那個筆直走近的模樣像是又想強行將他帶走,但對方只是停下,伸手在背包裡摸索一陣,有點羞赧地交給他一個舊型收音機。
因為你說不會用新的通訊器……我找出一個舊的。對方說。
他接過來的時候碰到對方溫暖而沾著雪水的手。對方抿了抿嘴,把手收回口袋。
明天的廣播節目……這個我都調好了。只要把開關打開就好。明天的節目有博士和我,我們會談一些……以前的事。我想也許你會有興趣聽一點吧。那個……其實不聽也無所謂。你也可以聽聽別的。現在的節目都很有趣。
他握著收音機,對方又想說什麼,一陣吵鬧的音樂從口袋裡傳出,對方驚了一下,慌忙地把通訊器拿出來啪地按掉。
那個……我啊……。綠色的雙眼認真地放在他的臉上。音樂再度響起,對方的臉色又垮了下來,說了聲走了,抓著通訊器轉身跑向出口。
隔天他醒來的時候,帳篷塌了一半。他的腿可以感受到雪的重量,冷冰冰的。球在他枕邊安然無恙,在腳邊的背包大概遭殃了。低氣溫總是讓他陷入毫無抵抗的昏睡中。他慢慢把自己凍得有些麻木的下半身拉出來,捲起褲管,腿上浮起幾條挫傷,和畫上去一樣的瘀青。他掀開帳簾,雪已經小了,只是風颳得猛烈。他想也許是風將雪集中在帳篷的同一側,就這樣倒了半邊。
背包還在那下面。他躺著什麼都不想做,想著裡面有什麼東西。糧食都分放在別的洞穴裡,背包裡放了他的衣物和藥品盒,一些從很久以前就放在裡面沒拿出來的透明彈珠,還有昨天放進去的收音機。他翻身把蓄電燈打開,為了不讓傷口黏住布料把褲管稍微捲起,繼續臥著,燈散出的微溫讓雙腿慢慢開始產生知覺,伴隨一陣刺痛。傷口微不足道,但是帳篷半塌令他有種想讓某些事情暫時停止運作的念頭,於是他一直沒有起身,睡睡醒醒,蓄電燈偶爾在他的眼中閃爍。
慢慢地燈的光暈顯得越來越明顯,他知道天色開始暗了,緩緩坐起身,用手背敲敲帳篷,有雪滑落的聲音。小腿上有奇怪的緊繃感,他爬出帳篷外,把壓在塑膠布上的雪撣下來,想重新扶正帳篷,發現骨架也被雪壓彎了。他突然想到綠色眼眸的少年當時坐在雪地上的笑容和聲音。什麼嘛。如果對方碰到這樣的事情,大概也會這樣說吧。面對一件不順利的事情,但是拿它沒有辦法。他把骨架勉強撐起來,帳篷像個損壞的巨大燈籠,透出的光使其有種漂浮在雪地上的錯覺。
他爬進帳蓬。角落的背包看起來沒有異狀,他把裡面的東西嘩地倒出來,幾顆彈珠滾了一地。藥品盒和衣物都好整以暇,收音機像塊黑色的炭躺在膝蓋旁,他想到對方說的什麼節目,但是不確定現在是幾點。他打開開關,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女生的聲音,只聽得見一些單詞和笑聲,然後是一些旋律簡單的音樂,配著廣告宣傳似的詞,被切開成好幾個段落。也許受到衝擊哪裡壞了。他想,畢竟這是舊型機器了吧,去轉那個應該是調頻器的鈕,各式各樣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喇叭中逸出,毫無意義地組在一起。
他不停地轉那個鈕,一邊想著如果剛好在那個時間轉到了對的頻道,他認得出對方的聲音嗎。那個……我呢……之類的躊躇不決的聲音。但是在廣播裡的對方也許跟在他面前不一樣吧,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特地要他聽。如果帳篷沒有塌下,也許他不會想開這個收音機,但他現在開了,收音機卻壞了。這沒什麼意義,要他聽廣播什麼的,絕對不是那個節目裡有什麼特別新奇的內容。他知道他不會對那些事情有反應的。一定是跟聲音有關的事,或是有什麼特別的字眼……也許對方有什麼事情只能在廣播裡說。他想著又有些睏了,腿上傳來奇異的痛感,像被凍傷一樣,廣播聲在耳中喃喃絮絮,讓他的眼皮越來越重。半醒之間,充滿雜訊的聲音慢慢地,像泥鰍滑過耳際般轉換成了對方的聲音。這一定是做夢,他想。但是這也算是聽見了。
他做了很長的夢。就只是一直握著收音機聽對方聲音的夢。與他以往色調單純的夢不同,好像有一道一道空中彩光不停穿越他的臉側,心裡有種踏實的感覺,跟戰鬥時的滿足感不太一樣,跟一個人在山頂凝視雪的平靜也無法混為一談。怪的是他一直覺得自己醒著,所有身邊的事物都比他真正醒時更加真實。對方將他搖醒時,他以為是帳篷又塌下來了。電力微弱的收音機勉強發出嗡嗡聲,對方的臉靠得很近,一臉不可置信。
一直擔心大雪。他坐起身來,對方說,一直擔心大雪……。他覺得對方好像快要哭出來了,手裡捏著收音機,身旁散亂一地的背包內容物和露出的小腿傷痕使他的處境看起來很狼狽。但不過是帳篷有點壞了,他想。對方把歪倒的藥品盒扶正,從裡面拿出一些棉花和藥水罐,也不看他的臉,拉起他的腳開始消毒。現在做也太慢了,他又想,而且血塊都凝結了。對方的手又在發抖。總是為了這些小事這麼大費周章。對方慢慢地更換棉花,上藥,最後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沒看過的樣式的繃帶,仔細地包紮好。要套上護網套的時候對方把他的鞋襪脫掉,才發現他的腳趾凍得幾乎發紫。對方的頭依舊很低,好像不想讓他看到臉,又在自己背包裡摸索了一陣,拿出一雙新的襪子幫他穿上。他覺得怪異,好像這些事不是真的發生在身上,醒來以後又回到那種迷幻的現實裡,直到對方把所有東西收拾好,把他手中還在囁嚅的收音機拿過去關掉。
突然處在無聲的環境裡讓他像被甩了巴掌似地震了一下。
廣播……沒有聽到吧?對方靜了一會兒,說。
他突然感到非常寂寞,這種感覺一點都不陌生,只是他平常根本不當作一回事。他移動被包紮得好好的雙腿,試著接近對方,那張臉看起來很難過,眼睫毛不停眨著,他把手放在對方的袖口上,那裡有一圈柔軟的褐色皮毛。對方看著他,也許心裡在想是不是又被試探,但是很快地就握緊他的手。這次他們的體溫變得接近了,然後是距離,對方的頭靠過來,壓著他的肩。他隱約聽見對方說對不起,接著將他整個人抱緊。寂寞感依舊揮之不去,於是他也伸出手,像很久以前想拉對方起身又退卻那樣,僵硬地把手放在對方背上。
對方顫抖了一下,跟著真的哭了起來。他聽著哭聲,睡夢中廣播在耳中響起那種溫暖的感覺又回到心裡。這是頭一次,對方一個字都沒說,他卻很確定那是什麼意思。
聲音什麼的,說不定是他一直等待的東西,再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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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想是無口Red。(非常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