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お別れ>
「告別」實際上指的是什麼呢?
唔?
一期一振咬下一口麻糬,外皮拉得老長,紅豆餡在嘴裡溶出甜意,他卻突然如鯁在喉。可以的話,他希望鶴丸國永沒瞧著他,因他沒勇氣看過去,在正要把唇角餡料舔進嘴裡時。
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只是想聽,別人怎麼解釋告別。鶴丸說。好似刻意把頭轉偏了,手放在耳垂後,耳的弧緣讓光打得透明一樣。
他脫下手套,以拇指擦拭嘴唇。
告別啊……。
一開口他發覺自己含糊不清,又清了清喉嚨。
這會兒鶴丸瞧著他了,因造成他的窘迫而很得意地笑著,遞上手裡握著的茶杯。
首先是要在意彼此,而後才有告別吧。喝了暖茶,他平心靜氣地說。
如果有一方不是那麼在意,告別就不成立了嗎?鶴丸問。
怎麼說呢,鶴丸閣下所指告別,必須經由某種儀式來成立嗎?
因為從來,我們都沒有告別的資格,對嗎?鶴丸說,伸展雙腿,動動白襪裡的腳趾。他看在眼裡,兩隻兔子似的,動得令他有些出神。
所以我想,告別是什麼?要怎麼做?和誰告別?因為會傷心難過,還是其實那是和自己告別了呢?
一口氣說完,語調輕快,鶴丸卻彷彿失去興致,凝視他的臉,眼裡那黃澄澄的色彩清晰起來,像燭光照耀著他。
他不知此時是該屈身親近還是停駐不動。
黃豆粉在一期臉上,好像金箔。
因那笑聲溫柔,他還未反應過來,鶴丸冰涼的指背已經輕貼上臉。
把個月來他們維持著如此關係,舉止比其他人更親暱些,態度保留著初識的疏遠。回想那段對話,也許就是原因所在,因為不懂得告別,也不明白如何看待所謂關係。他給馬刷好毛,確認那些深邃的眼睛並未真正沾染上生命的憂傷,走出馬廄,鬆了口氣。
就在此時,真正的我同樣在狹隘而無光之處。他把手放進口袋,瞇起眼擔受著午後陽光,心底浮起畫面。在那裡初次知曉彼此存在,但無法稱做是相識。
晚上鶴丸在他寢室裡,兩人只是待在一起,他在縫補手套,鶴丸趴著翻看一本俳句集,說有句要唸給他聽。細白的手按在書頁上時,他注意到那本書只在那頁有明顯壓痕。
說是寫作餞別,若不是當初一相見,彼此就了然於心,餞別時不會寫出這樣的詞吧?說什麼,對方的衣裳,像在花裡舞蹈的鶴。是悲傷還是不悲傷呢?
想是感到對方離去時抱持著通透明朗之心吧。他說。
我想不透唷!鶴丸索性闔起書,大嘆一口氣,倒在被褥上。不一會兒睡著了,逸出淺淺的鼻息。他剪斷縫線,針插回針包,也跟著打起瞌睡。再醒來時鶴丸已不在了。他伸手一探被裡,還有餘溫。
隔天在走廊見上面時,鶴丸先舉起手,想像平常那樣明快地打招呼,表情卻有些奇怪。擦身而過時,他拉住鶴丸的手,輕輕說了聲「早安」。鶴丸手腕顫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好像對什麼安心了一樣。
他猜想鶴丸一向抱擁著寂寞,沒意識到必須掩飾。未曾告別的鶴丸國永,自然也不懂寂寞如何成形。
一期、一期。鶴丸隔著紙門叫他。
什麼事?請進來吧。他放下筆,望著紙門後薄薄的人影。
不,這樣就好。隔著這個說話吧?拔高的語調,確實是鶴丸的聲音沒錯。
發生什麼事了嗎?他將身體挪近門邊。
別打開,就這樣聽我說吧?鶴丸說。我想聽一期關於告別的經驗,有嗎?
您還在想這件事啊?他說。我可不擅長說故事,是弟弟們公認的。再說,為什麼不進來呢?我不大願意和您的談話被別人聽見。
鶴丸沉默了一會兒,把紙門打開一些,露出臉龐。
能湊在我耳邊小聲地說嗎?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走向前去,擠開紙門,將感到不妙想要轉身就走的鶴丸一把攬進房間。
您是故意問我這個問題的嗎?
嘿?鶴丸被他抵在牆角,露出熟練的無辜笑容。
在大阪夏之陣的火焰裡,和前主,和粟田口的手足,屬於我自身的記憶,連緬懷的機會都沒有,我已是這個再造的我。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明白嗎?鶴丸閣下想從我這裡知道告別是什麼,但可惜,我也一樣,毫無告別的資格。
他垂下手臂,鶴丸好似終於能夠呼吸,表情放鬆下來,卻沒有從他的陰影裡逃開。
……您不走嗎?他正坐著,望著榻榻米上的孔洞。
你想要我走開嗎?鶴丸說。
不,但是,您不感到害怕或氣憤嗎?
不呀。鶴丸回答。因為,本來就是我要你講的。
他抬頭看著鶴丸。
不過硬把我拉進來的是你唷?鶴丸又說,側首瞧著他。他被語中狡黠逗得發笑,舉手掩住嘴唇。他面上現在多半又慍又喜,無法再板起臉。
那麼,你試過向那個自己告別嗎?不死心似的,鶴丸又提出了新問題。
什麼自己?
和那個在火焰裡離去的自己。
這……倒是沒有。他有些被迷惑了。說起來,那就好像當時的我消失了,所擁有的一切記憶也消失了。不管告不告別,事實就是如此。
試試看告別吧。鶴丸說。
他有些詫異。
您不是很討厭告別嗎?
誰說的?鶴丸瞪他一眼。我只是覺得古怪,告別到底是不是一件傷感的事?有時候,它感覺是好事,有時候,告別的人不覺得自己在告別。
鶴丸閣下不願意自己嘗試嗎?他有些壞心眼地說。
向誰告別呢?鶴丸雙手交握,眼珠轉動。我沒想過要和任何人告別,所以才找你呀!
他心知推拒不了,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又睜開,直視著鶴丸。
我,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唯一太刀,在此向過去被燒燬的自己告別。……這樣說行嗎?
鶴丸卻睜大雙眼,興奮地傾身向前,抓住他的雙手,嘴唇一張一合,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好厲害啊,一期。有沒有感受到什麼?
……什麼?
剛剛你的樣子,就像是和老友重逢了一樣唷。周圍空氣都變得閃亮閃亮的啊。
他把手放上胸口,心似乎真跳得比平時快。
為什麼我沒特別感受到什麼,鶴丸閣下卻能這麼強烈地感受到呢?
這個……。只是隨口說說,或許你早就知道了吧?和過去的自己告別,就能於現在重逢。之類的。鶴丸站起身來,滿意地伸了個懶腰。
讓我看到了好東西,真開心哪。
鶴丸閣下。
唔?
聽見他語帶試探,鶴丸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下次您也做給我看吧?告別。
所以說,我沒有告別的對象呀。
有的。比如說,試著和喜歡上我之前的自己告別,之類的。
他一半是存心要捉弄鶴丸,一半是開玩笑。鶴丸原本從容的臉衝上血色,抿了抿唇,猛力推得門啪一聲作響,走遠在長廊盡頭。
他面上尚有笑意,眼淚卻落了下來。說不定剛才他告別的事,要比表面多許多,像力氣被抽走似的,他一陣虛脫,躺在榻榻米上。
若戀愛是無止境的告別,當戀情成真時,是否一切都能重逢?
一期一振如此想著。閉眼的黑暗中,隱有火花,不再炎熱,僅是溫暖。
鶴丸國永!
那是脫口而出的呼聲,不假造作,由心思相互摩擦而起,沿著稀薄空氣,投擲在他後心。他停住腳步,沒有馬上回頭。
能發出這樣聲音叫他的人,是什麼樣子?猜測此事可能帶來的愉悅,使他一度想要躲藏起來。腳步聲近了,他壓住腰間刀柄,才出征歸來,胸口指尖還帶煙硝,想換下衣裝,盛一盆熱水,從腳趾泡到小腿,伸個懶腰,不顧儀態躺在緣側上。他想像著,頭不禁抬高,那人已在身後,像是不敢再喚第二聲。
這是他和一期一振的二次相遇。他轉過身,拂起滑落在眼睫間的前髮,就著午後陽光,那頭岩間落泉似的藍髮鑲嵌在他眼間縫隙。
您是鶴丸閣下吧?
真正會面時,那聲音卻變了。從此沒再聽過一期一振那樣叫他。他所感興趣的,以怯懦為基底,編織著驚訝,興奮,及「某種情感」。他知道如何應付在意他的人,唯有對於一期那時所顯露的,無任何對策。
回想至此,他用力抖了抖一件被單,正要晾在曬竿上,一期的手卻覆上來,他往後傾在對方懷裡,沒來得及嚇一跳,被單已經掛妥。
您的鞋耳斷了。一期扶住他的肩,輕聲說。
啊,真的。他低頭一瞧,右腳的鞋耳不知何時脫落,舌頭般垂在地上。
我幫您修吧。能走嗎?
他滿不在乎地把左腳的鞋也踢到一邊,彎腰往洗衣盆裡摸索。要繞到下一排曬竿時,發覺一期也脫了鞋襪,在另一頭慢慢晾各色衣物,他那一排全是白色被單毛巾,各自往中間擴張,好似就要被一期的色彩吞沒。
他抱起洗衣盆,躡手躡腳走到一期身邊,嘩啦一聲全倒進那堆衣物裡,接著拔腿就跑,鞋也不穿。一期一振在後頭喊他,音量很大,但依舊不是他想聽的那一種聲響。
鶴丸國永感到無趣,真的躲了起來,晚飯也沒出現。就寢時間將近,他才若無其事地推門走進一期寢室,對方因為看見他還穿著那麼髒的襪子,噗哧一聲笑了。
您的鞋修好了。一期移來一個紅色花布包,又把托盤推向前方,碟裡疊著幾塊表皮滲糖的烤紅薯和切片蘋果。點心也在這裡。您沒吃晚飯吧?穿著滿是泥土的襪子,好像離家出走的貓一樣。
唔,但我不是為了飼料回來的喔。他也笑著說。
那是為了什麼呢?一期拉住他的指尖,像是深恐他又逃開。
回來問你問題。
一期皺起眉頭。
是像上次那樣的問題嗎?
是的話就不回答了嗎?
不,您問什麼,我都會回答。一期說,稍稍鬆開手。他卻感覺心頭有異,把手抽回,收入衣襟。
真的問什麼都可以嗎?
一期又看了看他的臉。
其實您不是真的想問問題吧?
哦?
您心裡是在想,要是我能照您想的去做就好了吧?
他拉起嘴角一笑,沒有回答。
襪子,不換下來嗎?
怕我踩髒地板嗎?
不知怎麼,我無法忍受看到您穿著髒衣物呢。
他彎下腰,正要脫去襪子,手腕卻給一期握住了。他沒聽清楚當時一期說了什麼,只是被拉近,愣愣看著對方雙眼,除了看著,竟沒能做任何反應。一期動作輕柔,讓他屈起膝,卸下襪子,他都好似毫無知覺。
聽說戀愛會讓人時常感到心痛。過了會兒,他說。是那樣嗎?
一期在思索如何回答,臉色漸顯紅潤。臉紅的一期,在他眼裡看來,像有火焰的影子。他靜靜等待,呼吸著,觀看那份色彩,使得一期一振像是從景物裡被切割出來,浮在他面前。
是的,像您所說,時常會覺得心裡一揪。一期說。
難受嗎?
難受。
那為什麼還要戀愛呢?
不是因為戀愛了才如此的。是對戀愛有著某種期望才如此的。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戀愛是什麼了。
是的。
他挪過身子,伸手觸碰一期的髮。微弱的燭光,使他的手指陰影蜂翅般在一期臉龐上晃動。那是能為他帶來喜悅的影像,易於變更,近乎悖逆,依附在實體之下的朦朧,隨時會消逝。
我想要戀愛。他說。
唔?一期臉色突變,抓住他的手。只是短促一聲,他都能聽出是在顫抖。
像現在這樣,坐在你面前,我感覺到過去。他說,慢條斯理,手指滑下前髮,環住一期的頸。對我來說,那和戀愛有些相近。一期,明白嗎?
對方無法回答。他第一次主動親吻一期一振,僅只是認為應當如此,愛情尚未發生。一期伸出手,擁住了他,隨之而來的溫熱令他一驚,緊閉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