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枯葉中等你。
Home
WORKS
動漫畫
影視類
推理類
遊戲類
BOOKS
BLOG
Truly Deep
菲力普.馬羅的肉體由任何合理與否的日常細節組成。一抹刮鬍刀上的血漬,一口唾液,一根沾在領口的睫毛,拿到顯微鏡下瞧瞧,成份就是那些東西:有炒蛋和咖啡的早餐,積塵健壯的觀葉植物,舊洗臉巾上的破洞,挨揍後留下的疤痕──這些還只是他自己的──高的要命的細跟鞋面上的反光,廉價旅館隔間傳來的槍聲,老太婆磨破的皮包背帶,濺上爛泥的褲腳,和有夫之婦接吻的報復快感。最後那樣勉強可以算是和別人共有的。除此之外,或許細節中尚有細節,由於去談論靈魂是世界上第二愚蠢的事,馬羅的態度是如此:先讓你知道他身體裡那無憑無據的東西有多廉價,再讓你知道再怎麼廉價,他都不賣。
泰瑞.藍諾士首先融入了馬羅那像甲蟲柔軟肚腹般的內在,是因為他們一起喝酒。喝同一種,差不多份量,吐露的事也差不多那樣。馬羅可能就像他自己陳述的那麼乏味,也可能不是。有時候,那取決於同伴,也就是他。初次見面時,他從馬羅那得到一份陌生人的友善。第二次見面,他覺得像一種算計,彷彿有人安排他們在某個時間地點見面。喝了酒後,誰還想這麼多。生活不斷被巧合愚弄,因此需要謊言調劑。
總之,酒精把他們泡在一起了。第三、第四次見面時,他感覺馬羅對再婚的他抱持著某種遺憾。他想那是因為他該死的變有錢了。不過,又可能不那麼單純。就算馬羅變得像他這樣富有,也不會改變那愛惹人生厭的習慣。他自詡馬羅是喜歡自己那爛透的個性,而這點始終沒改變過。說起來也很怪,一個人的缺點在另一個人身上有時就很可愛。女人則不在此列。
他不再喝得過量,一方面他不在雪維亞身邊的時候,刺痛著他的處境反而是快樂的;一方面他不願再讓馬羅攙扶著他回去了。不知怎地,他覺得這種被救助的狀況再多下去,會毀掉這段關係。雖然他的預感幾乎是對的,但和馬羅一起喝酒是奇特的,不必喝醉就有同病相憐的感覺。馬羅將所有生活細節作為工作的一部分,以至於最無趣的例行公事才會是可愛怡人的。這一點他們一樣,也不一樣。如果要他做比喻,他覺得馬羅是隻鮮黃羽毛的小鳥,而他是中了詛咒而成為小鳥的爛人。
馬羅喝醉了,不回辦公室。他直接載他回家。馬羅心情不錯,一到家就指點他哪裡有吃的東西,新的刮鬍刀片放在哪格櫃子裡。像馬羅這樣的人心情好並非碰上什麼好事,而是胡思亂想後得終於有了個好結論。他拿了毛巾沾濕走到臥室,看見馬羅鞋襪都沒脫就睡在床上。他丟下濕毛巾,一手一隻幫他脫鞋。馬羅和其他男人很不同,不知怎麼總能保持著清潔感。要不是有某種缺陷,就是太愛洗澡,或兩者皆是。
別用脫過我鞋子的手摸我臉。馬羅說。
他怔了一下,收回正對那張臉的下顎如何長出鬍渣感到好奇的手,改而把濕毛巾放在上面。
你自己難道沒這樣做過?他坐在床舖邊緣說。
沒。除非是被逮住的時候。對方從毛巾下露出一張嘴說。
要不要幫你脫襪子?他說。
馬羅扯起一角微笑。
這裡又不是你家。
沒想到你是喝醉了嘴巴會變客氣的那種類型。他也笑著說。
你也是啊。馬羅說,毛巾還蓋著臉。
我得走了。
嗯。
他俯下身,手撐在枕頭上,吻了馬羅的嘴唇一下。輕得甚至不算個吻。
……這算什麼?對方掀開毛巾,斜睨著他。
他聳聳肩。
你在等我罵你,把你趕出去?馬羅懶懶地說,依舊躺著。你以為這樣就能嚇著我?藍諾士,你真無聊。
你該不會要說你被逮住時也被這樣對待過吧。
對象不是男人。馬羅說。現在我醒得能自己脫襪子了。
他又俯下身去,這次吻得重了一些。
讓我想想。馬羅說。我們今天喝的應該是一樣的Gimlet吧。
我的那份被下藥了。他說。
馬羅嘆了一口氣。這種事我再年輕個二十歲搞不好會接受。我喜歡你,泰瑞,不過沒必要做到這地步。
他這次壓下身吻的是對方的頸子。流了點汗,帶著鹹味。然後無辜地抬頭望著對方。
泰瑞,別試探我。馬羅說。外遇對象是男人也就算了,還是個私家偵探。
就不過是幾個吻罷了。他說。你想揍我的話隨時都可以。
對我來說不是。馬羅說。我也不想揍你。在你活著的時候都不想。
我寧可你對我生氣。他把手拿開,站起身。
我又不是你太太。馬羅說。怎麼樣?發火代表我很重視你?我不來這套,泰瑞。
單身的話就可以嗎?他說。
這
完全是兩碼子事。
他咬著嘴唇,走到房門口。
抱歉,我太過分了。
別在意。
我下次再來。
好。
他再度踏進馬羅的辦公室,馬羅用一支點燃的菸迎接他,他們照樣到維多酒吧喝Gimlet。馬羅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和他閒聊,可是他感覺得出來,就算只是微妙的差異,因為他知道對方是什麼組合而成,他湊近過,嗅過,接觸過,他面對他的時候,眼神從不保留。馬羅的生活中融入了他,包括他的落魄失態,他短暫卻自由的單身漢日子,他酒杯上的指紋,和親吻。除了他說不出來的部份,他對馬羅很誠實。可是那天他送馬羅回辦公室,硬是在駕駛座上忍住了不吻對方。一想到那天馬羅躺在床上,沒有也不打算防備他,他的心就莫名縮緊。如果他是自己想像中那麼誠懇,絕不辜負馬羅,為何還有此顧慮?
後來他就曉得了,當馬羅直送他到登機前,說他相信他沒殺她,他在那陣僵直中,想到他們共有的預感:他終究是給他添上了大麻煩。關於這一點,馬羅不是從任何細節中得知的,而是從更不值一提的靈魂裡。他們竟只有這一點相通了。
他整容,改變口音,過了好一段時間,不顧攔阻,想見馬羅一面。幾乎是自嘲式的。很有可能,在他無能為力的那段空白裡,泰瑞.藍諾士在菲力普.馬羅荒蕪且廣寂的內心裡,像一灘乾去的污泥,被探出了懦弱,膚淺,以及真正的死亡──他指責他和正直之人或流氓混在一塊兒都同樣愉快──這使得馬羅的一部分,也跟著他死去了。這卻是他不想放開馬羅的原因,還沒有人為他這樣做過,早在很久以前,他身邊的人就都已經不真正存在了。
會面中,他依舊忍耐著,像野獸弄髒飲水前的顧忌。他渴望觸碰馬羅,是可揣想的:那將會如暴雨般毀滅他的新生,而當他睜開雙眼,會察覺自己正在馬羅那安靜灰白的內心之中。只有他一個。他被推拒,卻不是因為馬羅下定決心和他切割。切割已是一件無用的事。於是他走遠,離開馬羅的辦公室,又走回去。當他打開門,拿下墨鏡,馬羅的樣子變了。
他一步步走近馬羅,每一步都很小心,因為每一步,都促使馬羅將過去的藍諾士和現在的重新組合在一起。他聽見馬羅的呼吸,和心跳。他聽見馬羅血液裡那成千上萬的情感終於奔流向自私自利。最後馬羅也會進入他的內心,那是他自己還未理解的領域,更何況,當兩個同樣忠誠的人彼此碰撞,親暱會帶著一股來自於自憐的噁心。現在那阻礙全都沒有了。馬羅已在他的懷抱中,惡毒,憤怒地瞪視他,帶著他希冀已久的愛情。
後來他們都記不太清楚了,也想不起是不是在那種情況下還去了酒吧。Gimlet那慘綠的色澤在他昏眩的視野裡閃耀著,流動著,在馬羅咒罵著他的神情中將他擊打得迷醉了。他不記得是誰牽制著誰走上屋前的紅木台階,或是他們都好整以暇地,暗中攻擊著對方情感中的窟窿邊行走,好在一進門後能搶得主導權。馬羅贏不過他,因為他被瘋狂傷害過。他粗暴地吸吮馬羅的舌尖,一面脫下那件從一開始就不停該死地拒絕他的西裝外套。從門口到長沙發上的距離間,馬羅揮出數不清的拳頭,有些打中他那半張感覺遲鈍的臉,有些只讓他有更多空隙侵佔馬羅的身體。他不要他臣服,像第一次他吻他,馬羅那基於信任的任由擺佈。他是好人,也是無賴,他正是要證明這點。他在馬羅喊痛出聲時,低下嗓音問他舒不舒服。馬羅從齒縫間迸出一句混帳。他們把客廳弄得一團亂,每樣東西都像他們一樣佈有傷痕,然後他抱起馬羅,到臥室去。他要做到馬羅放下堅持,最後只記得哭喊他的名字為止。泰瑞,泰瑞,泰瑞。我他媽的愛你,泰瑞,即使你是個人渣。
凌晨時他清醒,身體緊繃得像一片塑膠踏墊。他坐起來碰碰身旁的馬羅,撫摸那頭短髮。馬羅醒著,只是沒有反應。他帶他到浴室盥洗,上刮鬍水,仔細地替他修容。馬羅灰色的眼珠盯著他,說不上冷淡,也不像崩潰過的顏色。把身體洗淨後,馬羅自己走出浴室,打開櫃子拿乾淨衣物,不吭一聲。他稍微收拾了客廳,就廚房僅有的材料弄了點東西吃。馬羅在窗旁,吸著一根扭曲變形的菸。是他塞在褲袋裡的那種濃嗆的古巴菸,只吸了幾口,剩下的擱在茶几邊緣任它燒。
他走過去,把盛著蛋和土司的盤子放在几上,坐在馬羅旁邊。他猜他不用再像昨晚那樣極端地表達愛情了。於是他攬過馬羅,輕吻了一下對方額角。好像本來他只最想這樣做。馬羅看他一眼,又把臉別開。
我無法原諒你。馬羅說。因為你有可能,即使很渺茫,但你有還己清白的機會,卻寧願讓過往的自己死亡。你喜歡,而且享受活在謊言裡,我不知道如何原諒你。
他思考著如何回答,但他的淚水先湧了上來。這次他沒用墨鏡掩飾住,也沒說避重就輕的話。和馬羅待在一個地方,他能分別什麼是無所謂的事,什麼不是。
別生我的氣。過了半晌,他說。
你說那一件?馬羅回答。那好吧,我生我自己的氣,這樣滿意嗎,藍諾士?也許這才是你最想聽的,你他媽整容成那一國人都不關我的事,我不該生氣。你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我不甩你。
我嘗試著解釋了……。他說。
給我閉嘴。
馬羅開始吃他做的食物。他倚在沙發上,一口都沒動。
你什麼時候走?
也許明天。
那好。你反正是會離開。
和琳達處得如何?
她有什麼遺落在我這嗎?
有一半是猜的。
啊,你呀。
你怎麼對她?
該怎麼對她就怎麼對她。
為什麼拒絕她?
既然你知道這麼多,剩下的何不去讀份報紙?
你應該答應的。
幫幫忙,泰瑞,回去後別寄相親照片來。
我不會──我不想。
你真是莫名其妙。
我要抱你。
你還有什麼不敢?
他湊過去,把帶著小麥香氣的馬羅擁入懷中,像是懷念著某種感覺似的臉頰壓在對方肩窩裡。
對不起。一切順序錯了。一開始就是。他說。包括你對我的感受。我是指,那原先可能是現在的我所做,討你喜歡的那些我的部份。如果那時的我和現在的你見面,事情也許更好。
你只是擅長說這種話。馬羅說。
別這樣,馬羅。他說。至少今天別這樣。
給你留下美好的渡假回憶,吭?
別這樣。他近乎乞求地說。我讀了本書,一個匈牙利人寫的,說兩個男人直到風燭殘年,才見面把話說開。事實上也說不開了。我不想那樣。
放心,不會那樣。馬羅說。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他說。你也傷了我的心,卻不肯扯平。
等你離開。馬羅說。等你完完全全離開,我就原諒你。連一點影子也不能在。
我知道了。他說,慢慢鬆開馬羅,平靜地吻他,放開,看著那雙灰色眼眸,再吻它們變得溫柔的主人。
菲力普.馬羅正在溶解,溶解,溶解。窗外刮著晴朗的風,像從遠處滾來一個巨大的海灘球,撞上地面的突刺而破裂。他在屋裡聽見砂石擊打玻璃的聲響,馬羅說這間屋子難得有這麼吵的訪客。他們在沙發上又做了一次愛,不像昨晚,他怯懦許多,馬羅則像是喝醉了,跪在他腿間,像安撫女人般舔舐他。馬羅在他眼中不再是那些可一一拆離的小零件了。他捧起馬羅的臉,除了同情之外,那雙眼裡什麼都有。他讓他躺倒,光線很明亮,他吻他每處無聲呼喚他的肌膚,從額角到下顎,鎖骨至乳尖,再到下腹。他想到馬羅和琳達上床的模樣,但沒有嫉妒的力氣。馬羅離他太近了,他們像兩張緊貼在一塊兒的壁紙,身上各自有的那些複雜而愚蠢的痕跡都彷彿被光線或別的更隱匿的東西填平了。馬羅的胳膊圈著他的頸子,他們不停接吻,像青澀的小伙子。這段時間裡,他們和其他所有見鬼的人事物都無關。和時間無關,和黑夜中血一般的道路燈光無關,和謀殺無關。等他離開,他甚至不會惋惜地想念起,因為那是發生在最深處的事。頭腦是無法記憶和評斷這件事的。
他想不起是不是對馬羅說過他愛他。可能還沒有人那樣自討苦吃過。男人需要愛,有點像小男孩需要被玩具熊擁抱。他剛好擅長當一隻玩具熊。馬羅趴在他胸前,兩個人身軀都還很溼潤。他沒問馬羅是否想弄乾淨,就那樣躺著。馬羅問他一些加拿大小城市的事,即使不在意真偽。他確實也不覺得那重要,於是他揀了一些可供嘲諷的小時候的狗屁事說。然後他覺得戀愛可能是這樣,除了愛情,其餘事件是真是假都無所謂。馬羅承認了愛情,就算時光短暫。只是,他們誰也沒提起去酒吧一趟。去他的Gimlet吧。他對馬羅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們晚上又交纏在一起。他自己說的,第三次就像例行公事。他不冒這個風險。
如果你要整容回原來的樣子,記得來讓我看看。馬羅說。我要給那張臉真正的一拳。
如果那時我們都很老了呢?他說。你可能不行,你受不了變得那麼老。再說,老了再整形也沒意義。
你怎麼知道?馬羅說。說不定我會拿到人瑞榮譽勳章。
但那時我們再見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也不能抱在一起。他說,想起不久前苦苦哀求的自己。
老的時候還很有錢是什麼感覺?馬羅突然說。波特那老頭還不夠老。琳達很有錢。她喜歡我。
等你寂寞得受不了時就會喜歡她了。他說。或是想起我的時候。
去你的。
說得好。我不要你忘記我。
誰曉得?
跟她在一起吧,我不要你忘記我。
我會的。
哪一個?
還在考慮中。
好吧。他說。他反悔了,在馬羅身上沒有例行公事這回事。
馬羅睡著了。他穿上褲子,走出臥房,在屋裡到處走動,到廚房看看馬羅為他煮咖啡的玻璃壺。現在那個清晨逃亡的自己變得頗新鮮的。馬羅在睡前和他聊了聊,還是沒有人提到喝酒,或喝醉,或類似的事,好像過去藉由酒精說出的句子都無關緊要。空氣中的某種氣息讓他們選擇要告訴對方多少。馬羅說和女人同床共眠需要一點勇氣,每一天,當床上有另一個人躺臥著,逸出輕巧的呼吸,眼皮緊蓋,像個被吵醒會大發雷霆的公主,你發現她和睡著時不同,然後心底升起一股恐懼,害怕這個人,你親密的伴侶,在沉睡時,你根本不存在於她的世界,而她也不存在於你。於是你心想,清醒時才像一場夢。甜言蜜語,擁抱親吻,唯有在回憶時,真實得令人能誠懇地去喜愛。你會開始鄙視清醒時做著決定,允許女人投入你的懷抱的自己。你好像無可奈何地配合著這個世界說謊。至於你,馬羅把視線轉向他。我對你別無抉擇。事情就是如此。你在夢中和在現實中並無差異。
他繞到客廳,看看擺設,看燈裝在哪個位置。未來他可能還能再來找馬羅,也可能再也不見面。因此告別才如此困難,他恐怕已經把和他相遇的運氣用盡了。他想叫醒馬羅,再聽他說說話,讓那短鞭似誠實的眼光打在他身上。那是他人生唯一能稱之為愛的遭遇。倘若可以,他每天都想看見馬羅,親吻他僵硬的嘴唇,聽他苛責或放縱他的沒救。可是他得走了,在一個最好的時機,他們不必說再見。沒有再見,他們各自活著,就像是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