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Black Bird》
★事前注意
*純屬虛構與實際國家人物無關
*米英
*稱謂使用人名,但有自我流腔調差稱呼。
1.
喀嚓一聲,亞瑟˙柯克蘭聳起肩膀,像從惡夢中被驚醒的灰兔般抽動身軀,把腳跟併在原地。他左手繫著的美國青年從小指慢慢滑開,在擠進車廂之前及時停了下來,側身看著他,火車隆隆作響,地面震動。他看著他,他則轉頭去看另外一隻手抓著的手機。
剩下半截。亞瑟握著按鍵那一面的機體,大拇指滑過褪色的通話鍵,只是凝視著沒說話。美國青年放開他的手,頭湊了過來。
怎麼會這樣?斷了?
被門夾斷了。亞瑟說。所以說啊──
所以說就叫你用iPhone了啊。掀蓋式早就落伍了。
這是本田給我的。如果你不急著要進車廂就不會這樣了。他因為車的開動踉蹌一下,對方扶住他的手肘。
我給你的你就不收啊。美國青年把那半截溫熱的機體拿過去瞄了一眼,放進口袋裡。
還給我。他說。
不要。對方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你想,剩下那半截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美國青年在車廂內行走。寬大的衣角擦過椅側,把乘客正在玩的疊成一堆的撲克牌掃落在地。被一陣抱怨聲欺身的他只得別著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一面覺得古怪。走道好像會因人而異變得狹隘似的。美國青年找到中意的車廂時非常興奮,抬起手差點就撞到搖搖欲墜的燈泡。舊車廂。亞瑟不理會大聲嚷嚷的對方,自顧自坐下來疊起腳,把一半的窗簾放下來只露出半面玻璃,手撐在窗檯旁,景色像在冰上滾動的彩球般從他的眼中逃脫,撞進腦海裡。
美國青年依舊躁動地站著揮舞手腳,使這個車廂顯得格外狹小。他偶爾把注意力從風景上移開看向對方,卻只得到一小段眼睛互瞪的時間,把眼光放回窗外,身後又開始喋喋不休。最後他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說,這個車廂真不錯,不是嗎?
是啊,非常好。美國青年極盡所能的運用聲音表情,終於心滿意足地彎曲膝蓋坐在他身旁。
遠遠一隻黑鳥朝火車行駛的相反方向飛過。一瞬間就消失了,他沒有看得太清楚,規律的車身節奏使他昏昏欲睡。樹林變成一撮濃厚的綠色影子,在昏沉中彷彿可以聞得到泥土與青草的氣味,車廂的座位硬梆梆的,他卻感覺自己睡在高空的雲朵中。當他每次掉進一個舒適的瞌睡,美國青年就會用修長的手指點點他的肩膀。被叫醒的瞬間非常短暫,像從高處滑下似的,他睜開被驚擾的雙眼看見旁邊是熟悉的臉,反倒像抓住什麼牢靠東西那樣一陣安心。第三次被叫醒後,他決定要結束這個循環,於是開口講話。
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對方說。
一直叫醒我。他說。
沒什麼啊。語尾輕快地回答。
什麼沒什麼?
只是不想讓你睡著而已。
所以那是為了什麼?他打個呵欠。
對方臉上出現一種新奇的表情,手越過他的肩膀撐在窗檯上,微微低下頭,鏡片隱隱約約映著窗外天空的輪廓,和眼珠的色調融在一起。
柯克蘭先生。美國青年一本正經地清清喉嚨。我現在想要吻你。
他愣了一下。
我聽錯了嗎?這是什麼新遊戲嗎?
不喜歡嗎?因為你每次都對突發行為有非常大的反應。對方聳聳肩。這次我先說了,有什麼不對嗎?
你說呢?他回答。
美國青年的頸子動了一下,他以為即將襲來的是鼻息與溼潤的觸感,閉上了眼。一秒,兩秒,三……他睜開眼睛,發現對方只是維持同樣的動作盯著他看。
你在做什麼?他莫名奇妙地問。
因為你沒有回答啊。對方歪著頭,很有耐心的模樣。所以我在等。
他正要回答,車廂的門開了。一對年邁的夫婦走進來,他伸手去捏對方的臉,聽見唉唉大叫。老夫婦的後腳跟消失在另一扇門裡,美國青年的眼神卻突然全副轉移至他的髮梢之後。
鳥。難得輕輕地落下羽毛似的尾音。
亞瑟轉身,剛剛看見的黑鳥一隻兩隻交錯揚翅飛行在薄雲層間,接著三隻,四隻。如果可以從那片漆黑中看見雙眼,一定像湖面一樣閃動。他把手指貼在玻璃上,眼角瞥見另一隻手伸過來把窗簾稍微撩起,寬大肩膀則與他的摩擦,他在這個距離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呼吸起伏,才知道他們在同一時間內屏息了。
一片金黃色麥田刷過他的雙眼。他眨眨眼,黑鳥消失了。日空中還浮著少許幾雙羽翼的視覺殘留,美國青年讓窗簾軟軟地垂下,手縮回來握住他的肩頭。
你想去那些地方?他說。即使那會超出你的想像?
對方稍微鬆開手,又收緊指頭。
只要那些地方依舊屬於你,那還會有什麼不對嗎?
阿爾弗雷德向鎮上的民家借了一匹馬。他沒有跟進,站在石造矮房子旁邊看著。阿爾弗雷德一直在笑,疆繩在手中擺晃,馬嘶嘶吐氣,褐色鬃毛在陽光下像一排織好的線捲。他看得出神,腳步零碎的馬突然開始有節奏地繞圈小跑步。阿爾弗雷德的身軀隨著馬的移動偏左偏右,兜幾個圈後停下來,姿勢完美地下了馬。
他聽著對方向主人稱讚馬多麼漂亮。他們漫無目的下車,漫無目的走在布洛德威的大路上。阿爾弗雷德覺得這裡瀰漫一股咖啡香味,他則認為他的鼻子有毛病。每到一個站就說出一個理由走出火車,這是阿爾弗雷德出發前寫在手掌心的一句話。因為是用他桌上的鋼筆寫的,大部分的油墨都被擦到褲子上去了。對方正走過來,用那隻沾著墨漬的手來握他的手肘。
他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為什麼想要這種形式的旅行。欠缺計畫與時間的控制,會看到什麼也不知道。他是不怎麼介意,但總覺得身旁的人出現在這種悠閒的情境下有些古怪。穿著簡單設計的T恤和有流蘇的皮背心,牛仔褲下是一雙短靴。阿爾弗雷德一定很想再多戴頂寬寬的牛仔帽,幸好沒有。亞瑟有點想笑,對方明明看起來像個刻意要融入鄉村生活的都市人,布洛德威質樸的色調與小路卻意外地與他富有時代性的裝扮氣氛符合。他們在糖果店試吃了一些色彩繽紛的糖,什麼也沒買。亞瑟在奇平坎登熟識的餐具店時也空手而出,即便他嘴裡唸著有什麼被某人弄壞的東西該補齊了。阿爾弗雷德問他不買嗎?他沉思一會兒,說,總之這次,他打算什麼也不要帶回家。
阿爾弗雷德證實了自己的嗅覺。他們在充滿玻璃裝飾的咖啡舖裡聽店主講解各式各樣的咖啡豆,亞瑟則只顧著看那些顏色均勻的罐子和杯盤。店主給了他一小把未烘焙的生豆,青色含著水份,在手掌上有些沉甸甸的,觸感跟成為深褐色的咖啡豆完全不一樣。他們走出店外,亞瑟若有所思的模樣,抓起阿爾弗雷德的手把豆子倒上去。對方一愣,看著掌心的豆子有點不知所措,亞瑟則伸展了下雙臂,走入翠綠擁載的小徑中。
阿爾弗雷德承認剛開始只是好奇。他不是沒有去過除了倫敦以外的英格蘭地區,只是想知道在最近的距離裡究竟會有多大的差異,都市和鄉村。他知道亞瑟的舊居類似這種地方,又好像不太一樣,所以提出了這趟旅行的要求。範圍是離倫敦不算遠的小鎮,沒有詳細的預先規劃。亞瑟疑惑地看了他很久,卻也沒有否決。
幾乎是一坐上火車就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襲來。彷彿他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的對方的那部份以實際的氣候,色彩,聲音之姿緩緩呈現。日光在他們的車廂上打出一塊三角形的陰影,而他的英國紳士在那其中瞇上眼,彷彿不是真的坐在他身旁,車廂裡蒙上無形的七彩色薄霧,光柔和散開在他們所坐的位置上,紳士打盹的面容則令他有些迷惘。於是他三番兩次嘗試讓對方清醒。壓制在英格蘭境內深沉陰暗的氣息一掃而空,窗外的雲朵和車內的人都顯露出一種半透明的本質,亞瑟被叫醒的時候眼神如羔羊般懵懂依順,他澱積在心的腐敗過往與傷痛幾乎因此不復存在。法蘭西斯曾跟他描述過亞瑟的幼年時期,他無從碰觸的遙遠過去,然而當時那些令他稱羨的,都在那個小車廂裡重新來過。
阿爾弗雷德從來沒提過的是自己究竟留著依附大英帝國時哪一層面的傷。因為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亞瑟半啟的眼眸讓他又回復記憶,但隨即被同一個觸因癒合。他總是感覺已經沒有別的方法表達對亞瑟的愛意,在各種時候,除了觸摸對方,除了眼神和聲音,除了國家的交往關係,他好像笨拙起來。
在那個同時黑鳥出現。像是從來沒有為任何一根樹枝停下的翅膀展開,一隻接著一隻出現在雲絲碎散的空中。他想起曾跟亞瑟說過出現在曼哈頓的巨大黑鳥,本來想說些什麼,成群的黑色影子讓他閉上嘴巴安靜看著。亞瑟的肩膀微微向內縮著,金色細髮搔著他的鼻頭,深藍色背心的絨毛沾在他的胸口。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分神去注意細節,但在那些東西集結起來的瞬間,他的確以為整輛火車就要升空飛起。
亞瑟問他是不是確定想去那些地方。他則是回答了以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個可能在往後想起來,會不好意思到想逃去澳洲的答案。對方卻只是轉回頭去對著窗子,手支著側頰沒說話。
他們下車又上車,又下車。到達水上柏頓時正好接近日落時分。亞瑟只要看到河流就好像心情輕鬆的樣子,沿著河邊的小徑走了一段路。他知道亞瑟喜歡水,與水鳥。也許是水的流動性能將人的疲性與紊亂洗滌乾淨,鳥則總是沾染那份純潔。他說去附近的牧羊草地看看的時候,天已經低低地掛上麥黃色雲層。亞瑟抬起頭看他,橄欖石色的雙眸有河流的光芒。一片空曠。他突然奔跑起來,寬大的綠茵在腳下鬆動,日光沒有因為即將落下而黯淡,只把塊狀的雲映得更加立體。身後傳來亞瑟緊張的叫喚聲,他轉頭,以為對方會遠遠地在後面走,卻看到上氣不接下氣的紳士速度緩慢地向他跑來。於是他停下腳步。
羊毛團似的雲朵邊緣被亮白色的夕陽消落,因為太過明亮,兩個人都瞇上眼,用手擋住一部分的光芒。亞瑟還在微微喘氣。明明就要消失在這個地域,卻好像是這個世界最燦爛的光,又不那麼張揚和過於壯大,安靜而奇異的日落。阿爾弗雷德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發現亞瑟正看著他的肩膀。
怎麼了?他笑著。我後面又有什麼妖精之類的嗎?
不……。對方眨了下眼,轉頭看了一下落日方向,又看向他。
只是覺得,現在我的身邊的確只有你。
飯桌上的燭光悠動。他看著亞瑟拿長型的點火器燃起那些黃色火苗,與過往景象不同的是清脆的機關摩擦聲。亞瑟在他對面,刀叉上映著燭光,他熟悉的那雙淡色睫毛總是掩飾許多東西。這邊的民家也爬著薔薇啊。喃喃地那樣說,然後把切塊的食物放進嘴裡。白石子牆壁上映著他們的影子,木頭和蠟油的氣味和葡萄酒混在一起,阿爾弗雷德幾乎感覺不到這是正在被保留的古老歷史,而是他們未曾離開那個時代,或是時代於他們來說根本毫無影響。英國紳士緩慢地進食,碗盤與玻璃杯與桌的碰撞聲像時鐘齒輪轉動般在他腦中形成美好的規律。他只是盯著看。手指,修剪整齊的指甲,握著刀叉彎曲出來的皮肉皺摺。在一個放下餐具的空檔他突然伸出手去握住對方的手,溫度比他的掌心再低一點,亞瑟另一隻手抓著餐巾,眼神吃驚地望著他。他慢慢放開,縮回手,握緊,看著對方的臉。
亞瑟用餐巾擦擦嘴角。
為什麼我會跟你是這種關係呢?半開玩笑地說。
因為你已經無法用這樣以外的方式跟我相處了。他回答。
也許是因為反應速度太快,對方又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是隨即笑出聲來。阿爾弗雷德一臉嚴肅地坐著,一隻手放在桌上,盡可能表現出誠懇的模樣。
還有什麼方法嗎?
亞瑟張開五指,透過指頭的縫隙看著躺在身邊的美國青年。他剛剛才把伸過來打到肩膀的手肘推開,並且搥了對方的肚子以示報復。對方發出不適的咕噥聲,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落在枕頭上,用嬰兒一樣的睡姿又發出安穩的鼻息。有時候他會想狠狠揉那張若無其事的臉,把頭髮弄亂,蓋住那雙藍眼睛。和他湖水般的綠眼不同的天的藍色。現在他就有點想這麼做,但是把對方吵醒了會更麻煩。
他們住的是有兩張雙人床的房間。有時候對方睡相實在太差(據其辯解是因為國家境內有太多衝突事件所以無法安穩睡覺),他又累得不得不好好休息時,會自己睡一張床。阿爾弗雷德通常都拒絕記得這件事,要房間的時候總比出兩隻手指。不過今天臨時住宿的地方恰好雙人房也滿了,亞瑟心想,但是這對阿爾弗雷德來說一點也不成為阻力。白天光亮的時候對方並不堅持彼此的距離,入夜後卻好像中咒似的千方百計要待在他身邊。他移到哪張床就跟到哪張床,起先他以為對方是故意的,後來卻發現阿爾弗雷德根本沒有真正醒來,像是身體自己在動,一接觸到他就安心地倒頭沉睡。
現在他看著阿爾弗雷德的側臉。偶爾眼皮會震動,好像正做著許多進展飛快的夢。有一次阿爾弗雷德把一些有印象的夢境講給他聽,充滿了高樓,飛機,槍砲聲和許多有力量卻頭腦渾沌的人。崩坍的大廈和救護車的聲音和呼救聲,對方講到這些部分的時候看起來很難受,卻想盡辦法清清楚楚地描述。他坐在對方的懷抱裡,很近地看那些手勢和吞嚥口水微動的喉嚨,聲音則在他耳邊輕輕作響。關於那場災難阿爾弗雷德就只有提過那麼一次。他記得那段時期的阿爾弗雷德,每天都滿身泥沙地回到家裡,嘴唇繃得緊緊的,不發一語進去浴室,稀落的水聲後出來,坐在沙發上,手指玩著冰牛奶杯壁滲出的水珠。救難期間,他們兩個對那件事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對聲音的記憶只有咀嚼麥片的聲音。似乎是那段時間的沉默讓之後的阿爾弗雷德瘋狂了,復仇和血的氣息籠罩全身,眼神也變得猜疑而狂妄。亞瑟沒有阻止對方加入恐怖分子的搜索行動,只是看著,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直到某天阿爾弗雷德渾身髒兮兮的出現在他家門口,他才知道那整件事對這個年輕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壓力。他放了一盆溫水,把對方趕去洗澡,過了一個小時卻都沒有動靜,打開門,阿爾弗雷德坐在浴缸裡,佈滿油汙的衣物也沒脫下,眼淚從他紅腫的眼眶裡不斷流出,滴在浸成了赭色的水裡。
身為一個國家的本質是不會變的。這個原則在他心裡逐漸清晰起來。出生時是什麼樣子,往後就是什麼樣子,就算變得再強大再複雜也一樣,阿爾弗雷德沒有變。沒有像他想像中變得那麼不可理喻,甚至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強壯。
從那之後阿爾弗雷德就常常在睡夢中醒來,然後打電話給他。他一聽到聲音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白天對方會盡可能地展現力量以及毫不猶疑地面對一切,晚上則在夢境裡對抗埋藏極深的恐懼,只為了找到真正的憩息之地。逐漸地他身邊的空位就成了那個地方。他想著終究有一天阿爾弗雷德會知道只有自己本身才能消除那些痛苦,但是暫時,他覺得能被這樣依賴也不是壞事。
窗外透出微弱的亮光。亞瑟把壓在腰上的手輕輕拿開,下床走到窗戶旁往外看。小河和細樹枝被清晨才會出現的藍色空氣包圍,他看看時鐘,再看看睡夢中的阿爾弗雷德,蓋了件薄外套穿好鞋,悄悄走下樓。
冰涼的微風掃在他的髮梢和耳間。每樣東西都還在沉睡,露水沁入草地使其傳出一抹深根與泥土的氣味。他走在樹林間,小河透著藍寶石光澤,看起來是靜止的,其實正慢慢向前流動。他最喜歡這個時間的藍色,不淺不深,介於中間的藍色,包括他在內,所有事物都從內部透出這種顏色。霧氣在他面前散開,較高的樹枝上有幾團微光。那是正要入眠的妖精,日昇是他們的睡前儀式。妖精在深夜的月色間被賦予力量,使夜晚成為復癒的時刻。白天他們避開有害的思想和氣息沉睡,讓人類去面對現實。亞瑟看著那些透明翅膀的光,一邊仰頭一邊往後尋找可以看得清楚的角度,卻踩到一個軟墊似的東西,一雙手支撐住他的腰,是阿爾弗雷德。
早安。他回頭說。
你在看什麼?對方睡眼惺忪的。
他遲疑了一下該不該告訴對方。
是我看不到的東西嗎?
他點點頭,指著樹枝高處。你看得到嗎?
阿爾弗雷德放開他,也往後退步仰頭看著。
只看得到一些發光的小東西。那是螢火蟲嗎?
亞瑟的心跳突然變快了。你看得到?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東西嗎?
阿爾弗雷德一臉不解,去牽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角度,往上一指。
是那個嗎?
他踮起腳跟,順著對方的指尖看過去。一隻妖精坐在樹枝上,正在不知道把什麼灑下來。阿爾弗雷德啊的叫一聲,快跑過去接住那些發光的小東西。亞瑟走過去,攤開在阿爾弗雷德手上的是一些指甲那麼大的白花朵。
你看到的是這些嗎?他問。
應該是。不過它們現在已經不發光了。阿爾弗雷德把花湊近鼻子。
兩人抬頭往上看。阿爾弗雷德說他什麼也沒看到了,亞瑟也一樣。天色漸漸變淡了,樹幹和草地不再像夢裡的場景,緩緩返回原本的顏色。那片美麗而空幻的藍色好像順著河越顯活潑的潺動被吸收進去,成為一條光滑的絲緞,沉入水深處。
我看到的是什麼?阿爾弗雷德輕聲問。
不知道。亞瑟說。也許這只是一場夢。
2.
阿爾弗雷德從凌晨清醒以來嘴巴就沒有停過,像比平常早起幾小時就會耗損他大部分的體力一樣,捧著鼓鼓的紙袋,把臉頰也塞得鼓鼓的。亞瑟覺得這列車廂的行動餐車根本就被搶劫了,咬下生菜的響亮聲與肉被磨碎的油脂聲不絕於耳,光聽都覺得撐。他暗暗在心裡發誓一個月內都不要再吃漢堡了,或是其他用澱粉夾著肉和菜的食物。
阿爾弗雷德看起來已經把不久前的事完全忘記。包括在半醒間走進著泛著藍光的樹林,看見妖精的惡作劇,所有會讓那雙眼睛沉在跟平常不同的靜默裡的事情。對吧?然後說著這種類型的話。這個真好!那個真美妙!所有的一切令人興奮!亞瑟只是在旁邊用鼻子發出聲音當作回應。
紙袋不知不覺中消瘦下來。阿爾弗雷德摸摸肚子,歪著頭想了一下,把紙袋口摺起來放在腳邊,滿足地呼出一口氣。牛肉和起司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你還記得你寫在手上的話嗎?亞瑟說。
唔?啊。阿爾弗雷德張開手掌,字跡已經被洗掉了,只剩一點墨水的痕跡。每到一站就說一個理由下車。但他仍然說。
亞瑟點點頭。那你記得目前每一次的理由嗎?
阿爾弗雷德伸出指頭數著──肚子好餓──口好渴──好想睡覺。說到最後一個的時候露出了心虛的表情。
亞瑟又點點頭。
不用勉強下車,其實一直這樣坐著也沒關係。然後說。
阿爾弗雷德愣了一下。
我才沒有勉強下車。我的確是因為那些理由……呃,我的確是為了下車才說了那些……總之我沒有不想下車。一切都是事實。
我知道了。亞瑟用手勢制止對方繼續說話。沒什麼,阿弗雷德。沒什麼。
阿爾弗雷德仍然站起身,在狹小的車廂裡走來走去。六人座椅和他們一起處於在車的震盪中。
我……嗯……。阿爾弗雷德像個緊張的演講者。只是……。
我說沒什麼了啊,阿弗雷德。亞瑟疊起腳看著他。
我想是有什麼啊。阿爾弗雷德說。不管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有一個東西我不知道怎麼說。
那就別說。亞瑟示意他坐下。別讓這車廂變得像動物園的籠子一樣。
阿爾弗雷德乖乖地坐在對面,指腹搓著鏡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忐忑不安。
亞瑟看他一眼,看似若無其事地開始談昨天的房屋和陽光。關於漂亮的傳統石磚牆壁,還有那些販賣泰迪熊,木雕,紅茶,或任何零碎小物的店鋪。
有時候我會忘記這些東西。亞瑟說。很自然的就忘了,只是因為我沒有時常看見它們。只是偶爾像現在這樣,它們的模樣又留在我的印象裡了,這個時候,突然就會變得很滿足。但是其實我原本就擁有它們。
阿爾弗雷德在不應該出現的靜止情境下驚醒。空蕩蕩的車廂讓他以為自己還在夢裡,他動動腳,踢到一個半滿的紙袋,對面的椅座上還留著人坐過的痕跡。這大概是夢。阿爾弗雷德心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車廂裡?這一定是那個永無止境的夢。一直醒來,然後發現根本沒有醒來,他閉上眼,又睜開,坐起身來。
火車的確是停滯的,但狀似即將開動。窗外月台上有一些走動的旅客,他貼著窗戶,想去看自己究竟位在何處,透著玻璃一張熟悉的的臉映入他的眼中。他呆著,瞇眼又仔細看了一下。是亞瑟,隻身站在月台上,側著臉好像在看很遠的東西。阿爾弗雷德清醒了。他站起來,拍拍窗戶,發現火車已經開始緩緩移動。他大叫。亞瑟看向他,眼神裡彷彿沒有任何要表示的情感,只是看著他,嘴唇微啟,的確是在看著他,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
亞瑟!阿爾弗雷德又拍一下窗戶,鏡框敲在玻璃上發出刺耳聲,看見對方嘴唇微動好像要講話,他的唇也跟著顫抖。亞瑟說了兩個字,手往空中比了比。他沒有看懂,又拍打窗戶,車的速度變快,亞瑟的藍色毛衣和被風吹起的髮絲在往後退,他的腳跟一陣發麻,月台也在往後退,所有東西都在後退,而他非自願地被這列笨重的車關住,車廂裡只有一股油膩的味道和圓燈泡,亞瑟原本站的位置進入死角,他什麼也看不到。
阿爾弗雷德放下幾乎要把玻璃壓碎的手。他去摸自己的手機,才想到對方的通聯方式已經在旅程剛開始時被自己截斷了。
不會很久的。他心想,一面坐下來俯著上身,把手指伸進頭髮裡。等火車靠站的時候,再坐回去。亞瑟會在那裡等,或是等等手機就會響起來。他會聽見對方實際的聲音。斷裂的手機模樣一直在他心裡盤旋,也許對方是故意的,他的腳跟依舊發麻,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絲毫無法理解用意,而所有的無法理解都令他感到懼怕不安。他想要聽見亞瑟真正的聲音,在他面前對他說話,在他可以摸到的距離內。
那不是一樣嗎?對方可能會這樣說。只是我們在不同的地方而已。但他不懂那是什麼意思。跟對方沒有實體的聯繫使他心緒無法平靜,那就是他找不出還有什麼其他表達情感方式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拿出來放在腿上,一顆暗綠色的豆子隨之滾了出來,他伸手去撿,是亞瑟在布洛德威時給他的咖啡生豆。他從口袋裡摸出那些豆子,放在手心裡把玩。
回到上一站的時候,那些豆子在他的褲袋裡弄得他的指頭很痛。他找不到亞瑟。的確是這個月台,但亞瑟沒有站在這裡。他去問站務人員是否有人留話,得到的回應也令他失望。他努力回想對方當時的模樣,還有那兩個沒有聲音的字。一種他最討厭承認的感覺充滿心頭。那是寂寞。他沒有學會如何抵擋這種感覺,所以總是極力避開或視而不見。但現在是白天。在這個光亮而任何東西都易於明朗化的時間,他不知道怎麼對待這樣的自己。孤單一人。不知所措。他想了幾個找到對方的方法,都因為收拾殘局太過麻煩而作罷。這種時候他會希望自己就只是阿爾弗雷德˙F˙瓊斯,而不是美國。但那只是因為他不知道做為一個單純的人需要背負的更多是什麼。
他在和亞瑟分離的車站坐了兩個小時,直到再也無法乾坐著等下去。亞瑟沒有出現,也許已經回到倫敦的家。當他推開門,正在倒茶的那雙手會傲慢地盤在胸前,橄欖石色的瞳孔折射著燈光,在漂亮的雙眼皮下注視著他。阿爾弗雷德這麼猜想,但他的手機並不這麼樂觀。只要沒有聯絡就不能確定對方的去向。他坐上往後退回倫敦的列車,一邊想著亞瑟,一部分一部分的拆開來想,包括對方說話的樣子,和他在一起的樣子,還有關於他自己。跟對方在一起的自己說話的樣子。當他發現大部分的時刻都想不起來的時候,窗外下起細雨,天空的顏色也被染深了。
阿爾弗雷德又開始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夢境中。所有痛苦的觸感都逼上他的皮膚,一股溼氣附著在牛仔褲上,使身軀沉重起來。數以萬計正在發生的人民叫喊聲與指責聲在腦海裡迴盪,他想讓自己清醒,用力拍打臉頰。現在才是現實。現在我坐在這裡才是現實。他說出聲來讓自己聽見。阿爾弗雷德,現在的你才是現實。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腿上,幾乎覺得要把早上的暴飲暴食都吐出來,有一股外力在擠壓他的腦袋,他把臉埋在掌心裡,眼淚洩洪一樣溢出眼眶。沒有真的吐,但是慢慢覺得身體變輕鬆了。
窗外的雨勢減緩。被雨洗滌過的英格蘭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阿爾弗雷德偎在座位上陷入沉睡,濃金色的前髮覆在眉間,沾濕的眼鏡則垮垮地掛在鼻樑上。火車載著他,發出規律的行進聲。
這次他沒有做夢,而是真的睡著了。
亞瑟摘下一枝野草伸往水面。白色的天鵝將長長的脖子湊近,小心翼翼地咬住草的上端,光滑的莖從他手裡抽離,然後被慢慢吃掉。阿朗河岸有許多像他這樣的隻身一人坐著,只是看著河,不特別做什麼。他慢慢把手縮回放在膝蓋上,天鵝在他腳邊逡巡了一會兒,乘著細微的水波優雅地滑開。這是動物與妖精的不同。他想,動物有不易卸除的防備心,就算手上有美味的誘餌,牠們也會小心翼翼地只取其好處,而盡量遠離意有所圖的人類本體。
他很清楚。妖精和一般動物在各種層面上都有微妙的差異,所以當他第二次看到黑鳥,就知道那並不是普通的鳥。阿爾弗雷德卻看見了。他很仔細地確認,飛行的姿態,散發出來的氣息,還有會讓他心裡微微一熱的感應,沒有弄錯的理由。但在水上柏頓住宿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又看不見樹林間的普遍性妖精了。
那個在車廂裡侷促不安玩著眼鏡的美國青年。亞瑟又摘了一枝草,這次梗長了一些,葉子上的絨毛弄得他有點癢,前端軟軟地垂在空氣中前後搖晃,要過一陣子天鵝才會再度放下矜持靠近他。阿爾弗雷德的表情在他故意去描述一些情感細節時像個無法達成目的的小男孩般苦惱。他說完那些所謂時常被遺忘又想起來的東西,對方很艱難地說,他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卻不那麼懂。然後站起來走到他旁邊,握住他的手說,像這樣。
在我手中,我才覺得這是真正存在的。
他任由對方抓著,沒有說話。阿爾弗雷德突然顯得很難過。
我沒有特別想要做什麼。
亞瑟側過臉,看見對方的嘴唇一開一闔。
我只是想要這樣做。阿爾弗雷德又說。你不真的相信這件事吧?
這不是由我決定的啊。他說。
拜託。對方扣緊了手。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他抿抿嘴。
我想,睡一下好了。他說。也許你只是沒有睡得很好。
像哄小孩般,或者是這幾天的經驗真的使人特別疲累,阿爾弗雷德就這樣睡著了。手指鬆鬆地張開,靠近臉的話可以聽見很細的呼吸聲。他看了一會兒對方的臉,列車即將進站。突然一個黑色影子從窗前劃過,他愣了一下,把自己的手從阿爾弗雷德的手底下慢慢抽出來,打開車廂的門,走到月台上。
黑鳥的翅膀輕輕掠過火車的窗。黑色的喙閃著光澤,連細長的雙爪都是漆黑的,身形和烏鴉類似,長相卻完全迥異,一隻停駐在車頂上,其餘的在空中盤翔。一根羽毛落在亞瑟的肩上,他輕輕捻起來,細軟的羽絨在手上像棉花糖般從指頭碰觸的地方開始消融,最後完全匿跡。
他又抬頭,看見車裡的阿爾弗雷德醒了,面色大變地拍著窗戶。他看著對方,腦海中都是黑鳥的影像,那代表著什麼,跟阿爾弗雷德有關,但是他一時之間無法明白。火車開始移動了。阿爾弗雷德焦急的臉在窗戶後無聲地說著什麼。他看著在空中來回穿梭的黑鳥,舉起手指著牠們。這個角度只有他看得到。對方看起來急得快要敲破車窗了,亞瑟動動乾燥的嘴唇。
黑鳥。他說。
火車往他舉起的那隻手方向駛動,越來越快。黑鳥群分開排成兩條直線,一條隨著火車而去。亞瑟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看著鳥的尾羽,和阿爾弗雷德獨自一人所在的車廂,越來越渺小。一隻黑鳥朝他飛來,他橫出一隻手讓牠停在上面,幾乎感覺不到重量。鳥的雙眼令他平靜。
那時他的確想到自己被夾斷的手機。也想到了原本就情緒毛躁不穩的阿爾弗雷德可能會難以承受這個突發狀況。但現在黑鳥在他手腕上,也跟隨在對方身旁,一瞬間他感覺所有事情都串聯起來,那使他的心情輕快而舒坦。
所以他到了阿朗道。白色牆面的天鵝旅館在河流的對岸,掛著金色字體招牌。美麗的白色天鵝。黑鳥的雙翅消失在這裡,彷彿不想破壞阿朗河光明的色調。跟他和阿爾弗雷德去過的那些小鎮不一樣,大方座落在陽光下的城鎮,河水和岸上的草綠色融為一體,泊在淺灘的小船和粼粼水光單純而平和。不再有那些古舊而令人呼吸凝重的層層疊疊氣味。他歪著頭,陽光曬在他的髮絲上,天鵝又靠近他,謹慎地咬住野草。他專心看著天鵝細長的頸子,潔白的絨毛,沾著些許水珠的羽翼。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轉身,一個蓄著灰白鬍子,穿著舊夾克的男人滿面笑容,先打了招呼,然後把一張卡紙遞給他。他注意到對方的手和袖子上沾著顏料,紙上則是阿朗河畔的圖畫。
因為你坐在這裡很久,不知不覺就把你畫進去了。年邁的畫家說。
他看著自己的背影,手肘和天鵝。用一種不那麼飽和的清淡方式騰在紙上。
我在等人。他把畫還給畫家,開口說。你的畫很漂亮。
啊。對方有些吃驚。你在這裡很久了,我以為你是一個人。
不,我的確在等人。他說。
那麼,她一定很快就會來了。畫家親切地說。
亞瑟點點頭。不知道是說話的關係還是溫度,有些心跳加速。好像下一秒就會聽見阿爾弗雷德的聲音似的,他閉上嘴。
整個阿朗河岸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所有的線條都變得更加柔和而色彩溫潤。他猜想過美國青年會用什麼樣的過程發現這趟旅途創造出來的東西,而且越來越期待看見那張永遠不會改變,天真無邪的臉龐。天空的彩度下降了。他所處在的地域正在以肉眼難以察覺的方式轉變姿態,而日光所到之處和陰影角落又是兩樣不同的景象。光影和氣氛的變動在他來說時常感覺得到,但曾未像現在這麼明顯和歡快。他隱約猜得到這是等候給予的特別禮物。遠方的阿朗道城堡和天空威士忌般的顏色幾乎摻和在一起,在更後面則是貓頭鷹森林,現在太陽就在城堡的對角,所有他看見的建築和樹葉都覆上一層透明的光。他試著直視那個充滿光的角度時,一撮黑色羽毛擦過鼻頭,飄落在草地上。
亞瑟站起身來。久坐的突然移動使他有些暈眩,搖晃了一下站定,開始環視四周。天色依舊亮得黑夜不曾歸來似的。他沿著河岸往車站的方向走,腳步輕而隨興,但是無法否認開始想念對方的心情。他漫步到郵局旁邊,又走回來,經過天鵝旅館,在最熱鬧的那條街的入口猶豫了幾秒,往左轉進另外一條街。他其實覺得待在河邊會讓阿爾弗雷德最快找到他,但他不想就那樣等著。這是兩個人互相尋找的時刻。兩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跑過他身邊,在空氣中留下嬉鬧聲的痕跡。他感到身置之處不斷有新的東西增加。
阿爾弗雷德站在一家手杖店舖的外面,手插在口袋裡,好像很仔細地在研究櫥窗。他呆了一下,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完成目標,又看了看那個背影,的確是阿爾弗雷德。彎著身軀,靴子有點濕,眼鏡的反光讓臉看不清楚,他後退幾步,張開手指,從指縫間看著對方。這是他在對方沒有察覺之下最喜歡的觀察方式。好像碰得到卻又碰不到的距離。
阿爾弗雷德很快地發現他。他放下手,對方則把手從口袋中抽出來。
那個──鳥──火車──如他所料地開始慌亂比手畫腳。
說說你的旅程?他打斷對方。
美國青年的喉頭動了一下。他注意到那雙眼皮有些浮腫。
好像過了幾百年一樣。這麼回答。
那麼對我來說就像幾分鐘一樣了。他說。
阿爾弗雷德凝視著他,然後慢慢走近幾步。好像挾帶著某種光彩似的,亞瑟覺得天空彷彿不是原有的高度了。
我覺得這個情景好像很熟悉。他又說。歡迎回來,阿弗雷德。
對方起先伸出手想碰觸他,又縮回指頭放下。
我只是想……,就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任何時候我都這樣想。
而且任何時候你都如願以償。他說。是嗎?
阿爾弗雷德搖搖頭,眨了眨眼,又點點頭。
在哪裡的時候都一樣嗎?他問。
阿爾弗雷德又點頭。
……現在,阿弗雷德。亞瑟嘴角帶著笑意。作為昨天的回答,你可以吻我。
美國青年吸了一小口氣,又走近他一步,手輕輕放在他的背後。亞瑟張著眼,對方的表情看起來像十五歲的少年,眼神卻充滿他能感覺到的所有深刻的情愫。與長相無關,但阿爾弗雷德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如同現在這個城鎮與他剛來到的差異。
濕軟的唇溫柔地靠近他。觸碰還有些怯懦時,亞瑟依稀看見灰色城堡之後的遠方有一個黑色影子。
然後,他閉上眼,跟對方一樣,什麼也不去想了。
★事前注意
*純屬虛構與實際國家人物無關
*米英
*稱謂使用人名,但有自我流腔調差稱呼。
1.
喀嚓一聲,亞瑟˙柯克蘭聳起肩膀,像從惡夢中被驚醒的灰兔般抽動身軀,把腳跟併在原地。他左手繫著的美國青年從小指慢慢滑開,在擠進車廂之前及時停了下來,側身看著他,火車隆隆作響,地面震動。他看著他,他則轉頭去看另外一隻手抓著的手機。
剩下半截。亞瑟握著按鍵那一面的機體,大拇指滑過褪色的通話鍵,只是凝視著沒說話。美國青年放開他的手,頭湊了過來。
怎麼會這樣?斷了?
被門夾斷了。亞瑟說。所以說啊──
所以說就叫你用iPhone了啊。掀蓋式早就落伍了。
這是本田給我的。如果你不急著要進車廂就不會這樣了。他因為車的開動踉蹌一下,對方扶住他的手肘。
我給你的你就不收啊。美國青年把那半截溫熱的機體拿過去瞄了一眼,放進口袋裡。
還給我。他說。
不要。對方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你想,剩下那半截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美國青年在車廂內行走。寬大的衣角擦過椅側,把乘客正在玩的疊成一堆的撲克牌掃落在地。被一陣抱怨聲欺身的他只得別著頭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一面覺得古怪。走道好像會因人而異變得狹隘似的。美國青年找到中意的車廂時非常興奮,抬起手差點就撞到搖搖欲墜的燈泡。舊車廂。亞瑟不理會大聲嚷嚷的對方,自顧自坐下來疊起腳,把一半的窗簾放下來只露出半面玻璃,手撐在窗檯旁,景色像在冰上滾動的彩球般從他的眼中逃脫,撞進腦海裡。
美國青年依舊躁動地站著揮舞手腳,使這個車廂顯得格外狹小。他偶爾把注意力從風景上移開看向對方,卻只得到一小段眼睛互瞪的時間,把眼光放回窗外,身後又開始喋喋不休。最後他做了個停止的手勢,說,這個車廂真不錯,不是嗎?
是啊,非常好。美國青年極盡所能的運用聲音表情,終於心滿意足地彎曲膝蓋坐在他身旁。
遠遠一隻黑鳥朝火車行駛的相反方向飛過。一瞬間就消失了,他沒有看得太清楚,規律的車身節奏使他昏昏欲睡。樹林變成一撮濃厚的綠色影子,在昏沉中彷彿可以聞得到泥土與青草的氣味,車廂的座位硬梆梆的,他卻感覺自己睡在高空的雲朵中。當他每次掉進一個舒適的瞌睡,美國青年就會用修長的手指點點他的肩膀。被叫醒的瞬間非常短暫,像從高處滑下似的,他睜開被驚擾的雙眼看見旁邊是熟悉的臉,反倒像抓住什麼牢靠東西那樣一陣安心。第三次被叫醒後,他決定要結束這個循環,於是開口講話。
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對方說。
一直叫醒我。他說。
沒什麼啊。語尾輕快地回答。
什麼沒什麼?
只是不想讓你睡著而已。
所以那是為了什麼?他打個呵欠。
對方臉上出現一種新奇的表情,手越過他的肩膀撐在窗檯上,微微低下頭,鏡片隱隱約約映著窗外天空的輪廓,和眼珠的色調融在一起。
柯克蘭先生。美國青年一本正經地清清喉嚨。我現在想要吻你。
他愣了一下。
我聽錯了嗎?這是什麼新遊戲嗎?
不喜歡嗎?因為你每次都對突發行為有非常大的反應。對方聳聳肩。這次我先說了,有什麼不對嗎?
你說呢?他回答。
美國青年的頸子動了一下,他以為即將襲來的是鼻息與溼潤的觸感,閉上了眼。一秒,兩秒,三……他睜開眼睛,發現對方只是維持同樣的動作盯著他看。
你在做什麼?他莫名奇妙地問。
因為你沒有回答啊。對方歪著頭,很有耐心的模樣。所以我在等。
他正要回答,車廂的門開了。一對年邁的夫婦走進來,他伸手去捏對方的臉,聽見唉唉大叫。老夫婦的後腳跟消失在另一扇門裡,美國青年的眼神卻突然全副轉移至他的髮梢之後。
鳥。難得輕輕地落下羽毛似的尾音。
亞瑟轉身,剛剛看見的黑鳥一隻兩隻交錯揚翅飛行在薄雲層間,接著三隻,四隻。如果可以從那片漆黑中看見雙眼,一定像湖面一樣閃動。他把手指貼在玻璃上,眼角瞥見另一隻手伸過來把窗簾稍微撩起,寬大肩膀則與他的摩擦,他在這個距離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呼吸起伏,才知道他們在同一時間內屏息了。
一片金黃色麥田刷過他的雙眼。他眨眨眼,黑鳥消失了。日空中還浮著少許幾雙羽翼的視覺殘留,美國青年讓窗簾軟軟地垂下,手縮回來握住他的肩頭。
你想去那些地方?他說。即使那會超出你的想像?
對方稍微鬆開手,又收緊指頭。
只要那些地方依舊屬於你,那還會有什麼不對嗎?
阿爾弗雷德向鎮上的民家借了一匹馬。他沒有跟進,站在石造矮房子旁邊看著。阿爾弗雷德一直在笑,疆繩在手中擺晃,馬嘶嘶吐氣,褐色鬃毛在陽光下像一排織好的線捲。他看得出神,腳步零碎的馬突然開始有節奏地繞圈小跑步。阿爾弗雷德的身軀隨著馬的移動偏左偏右,兜幾個圈後停下來,姿勢完美地下了馬。
他聽著對方向主人稱讚馬多麼漂亮。他們漫無目的下車,漫無目的走在布洛德威的大路上。阿爾弗雷德覺得這裡瀰漫一股咖啡香味,他則認為他的鼻子有毛病。每到一個站就說出一個理由走出火車,這是阿爾弗雷德出發前寫在手掌心的一句話。因為是用他桌上的鋼筆寫的,大部分的油墨都被擦到褲子上去了。對方正走過來,用那隻沾著墨漬的手來握他的手肘。
他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為什麼想要這種形式的旅行。欠缺計畫與時間的控制,會看到什麼也不知道。他是不怎麼介意,但總覺得身旁的人出現在這種悠閒的情境下有些古怪。穿著簡單設計的T恤和有流蘇的皮背心,牛仔褲下是一雙短靴。阿爾弗雷德一定很想再多戴頂寬寬的牛仔帽,幸好沒有。亞瑟有點想笑,對方明明看起來像個刻意要融入鄉村生活的都市人,布洛德威質樸的色調與小路卻意外地與他富有時代性的裝扮氣氛符合。他們在糖果店試吃了一些色彩繽紛的糖,什麼也沒買。亞瑟在奇平坎登熟識的餐具店時也空手而出,即便他嘴裡唸著有什麼被某人弄壞的東西該補齊了。阿爾弗雷德問他不買嗎?他沉思一會兒,說,總之這次,他打算什麼也不要帶回家。
阿爾弗雷德證實了自己的嗅覺。他們在充滿玻璃裝飾的咖啡舖裡聽店主講解各式各樣的咖啡豆,亞瑟則只顧著看那些顏色均勻的罐子和杯盤。店主給了他一小把未烘焙的生豆,青色含著水份,在手掌上有些沉甸甸的,觸感跟成為深褐色的咖啡豆完全不一樣。他們走出店外,亞瑟若有所思的模樣,抓起阿爾弗雷德的手把豆子倒上去。對方一愣,看著掌心的豆子有點不知所措,亞瑟則伸展了下雙臂,走入翠綠擁載的小徑中。
阿爾弗雷德承認剛開始只是好奇。他不是沒有去過除了倫敦以外的英格蘭地區,只是想知道在最近的距離裡究竟會有多大的差異,都市和鄉村。他知道亞瑟的舊居類似這種地方,又好像不太一樣,所以提出了這趟旅行的要求。範圍是離倫敦不算遠的小鎮,沒有詳細的預先規劃。亞瑟疑惑地看了他很久,卻也沒有否決。
幾乎是一坐上火車就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襲來。彷彿他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的對方的那部份以實際的氣候,色彩,聲音之姿緩緩呈現。日光在他們的車廂上打出一塊三角形的陰影,而他的英國紳士在那其中瞇上眼,彷彿不是真的坐在他身旁,車廂裡蒙上無形的七彩色薄霧,光柔和散開在他們所坐的位置上,紳士打盹的面容則令他有些迷惘。於是他三番兩次嘗試讓對方清醒。壓制在英格蘭境內深沉陰暗的氣息一掃而空,窗外的雲朵和車內的人都顯露出一種半透明的本質,亞瑟被叫醒的時候眼神如羔羊般懵懂依順,他澱積在心的腐敗過往與傷痛幾乎因此不復存在。法蘭西斯曾跟他描述過亞瑟的幼年時期,他無從碰觸的遙遠過去,然而當時那些令他稱羨的,都在那個小車廂裡重新來過。
阿爾弗雷德從來沒提過的是自己究竟留著依附大英帝國時哪一層面的傷。因為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亞瑟半啟的眼眸讓他又回復記憶,但隨即被同一個觸因癒合。他總是感覺已經沒有別的方法表達對亞瑟的愛意,在各種時候,除了觸摸對方,除了眼神和聲音,除了國家的交往關係,他好像笨拙起來。
在那個同時黑鳥出現。像是從來沒有為任何一根樹枝停下的翅膀展開,一隻接著一隻出現在雲絲碎散的空中。他想起曾跟亞瑟說過出現在曼哈頓的巨大黑鳥,本來想說些什麼,成群的黑色影子讓他閉上嘴巴安靜看著。亞瑟的肩膀微微向內縮著,金色細髮搔著他的鼻頭,深藍色背心的絨毛沾在他的胸口。阿爾弗雷德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分神去注意細節,但在那些東西集結起來的瞬間,他的確以為整輛火車就要升空飛起。
亞瑟問他是不是確定想去那些地方。他則是回答了以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個可能在往後想起來,會不好意思到想逃去澳洲的答案。對方卻只是轉回頭去對著窗子,手支著側頰沒說話。
他們下車又上車,又下車。到達水上柏頓時正好接近日落時分。亞瑟只要看到河流就好像心情輕鬆的樣子,沿著河邊的小徑走了一段路。他知道亞瑟喜歡水,與水鳥。也許是水的流動性能將人的疲性與紊亂洗滌乾淨,鳥則總是沾染那份純潔。他說去附近的牧羊草地看看的時候,天已經低低地掛上麥黃色雲層。亞瑟抬起頭看他,橄欖石色的雙眸有河流的光芒。一片空曠。他突然奔跑起來,寬大的綠茵在腳下鬆動,日光沒有因為即將落下而黯淡,只把塊狀的雲映得更加立體。身後傳來亞瑟緊張的叫喚聲,他轉頭,以為對方會遠遠地在後面走,卻看到上氣不接下氣的紳士速度緩慢地向他跑來。於是他停下腳步。
羊毛團似的雲朵邊緣被亮白色的夕陽消落,因為太過明亮,兩個人都瞇上眼,用手擋住一部分的光芒。亞瑟還在微微喘氣。明明就要消失在這個地域,卻好像是這個世界最燦爛的光,又不那麼張揚和過於壯大,安靜而奇異的日落。阿爾弗雷德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發現亞瑟正看著他的肩膀。
怎麼了?他笑著。我後面又有什麼妖精之類的嗎?
不……。對方眨了下眼,轉頭看了一下落日方向,又看向他。
只是覺得,現在我的身邊的確只有你。
飯桌上的燭光悠動。他看著亞瑟拿長型的點火器燃起那些黃色火苗,與過往景象不同的是清脆的機關摩擦聲。亞瑟在他對面,刀叉上映著燭光,他熟悉的那雙淡色睫毛總是掩飾許多東西。這邊的民家也爬著薔薇啊。喃喃地那樣說,然後把切塊的食物放進嘴裡。白石子牆壁上映著他們的影子,木頭和蠟油的氣味和葡萄酒混在一起,阿爾弗雷德幾乎感覺不到這是正在被保留的古老歷史,而是他們未曾離開那個時代,或是時代於他們來說根本毫無影響。英國紳士緩慢地進食,碗盤與玻璃杯與桌的碰撞聲像時鐘齒輪轉動般在他腦中形成美好的規律。他只是盯著看。手指,修剪整齊的指甲,握著刀叉彎曲出來的皮肉皺摺。在一個放下餐具的空檔他突然伸出手去握住對方的手,溫度比他的掌心再低一點,亞瑟另一隻手抓著餐巾,眼神吃驚地望著他。他慢慢放開,縮回手,握緊,看著對方的臉。
亞瑟用餐巾擦擦嘴角。
為什麼我會跟你是這種關係呢?半開玩笑地說。
因為你已經無法用這樣以外的方式跟我相處了。他回答。
也許是因為反應速度太快,對方又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是隨即笑出聲來。阿爾弗雷德一臉嚴肅地坐著,一隻手放在桌上,盡可能表現出誠懇的模樣。
還有什麼方法嗎?
亞瑟張開五指,透過指頭的縫隙看著躺在身邊的美國青年。他剛剛才把伸過來打到肩膀的手肘推開,並且搥了對方的肚子以示報復。對方發出不適的咕噥聲,另一隻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落在枕頭上,用嬰兒一樣的睡姿又發出安穩的鼻息。有時候他會想狠狠揉那張若無其事的臉,把頭髮弄亂,蓋住那雙藍眼睛。和他湖水般的綠眼不同的天的藍色。現在他就有點想這麼做,但是把對方吵醒了會更麻煩。
他們住的是有兩張雙人床的房間。有時候對方睡相實在太差(據其辯解是因為國家境內有太多衝突事件所以無法安穩睡覺),他又累得不得不好好休息時,會自己睡一張床。阿爾弗雷德通常都拒絕記得這件事,要房間的時候總比出兩隻手指。不過今天臨時住宿的地方恰好雙人房也滿了,亞瑟心想,但是這對阿爾弗雷德來說一點也不成為阻力。白天光亮的時候對方並不堅持彼此的距離,入夜後卻好像中咒似的千方百計要待在他身邊。他移到哪張床就跟到哪張床,起先他以為對方是故意的,後來卻發現阿爾弗雷德根本沒有真正醒來,像是身體自己在動,一接觸到他就安心地倒頭沉睡。
現在他看著阿爾弗雷德的側臉。偶爾眼皮會震動,好像正做著許多進展飛快的夢。有一次阿爾弗雷德把一些有印象的夢境講給他聽,充滿了高樓,飛機,槍砲聲和許多有力量卻頭腦渾沌的人。崩坍的大廈和救護車的聲音和呼救聲,對方講到這些部分的時候看起來很難受,卻想盡辦法清清楚楚地描述。他坐在對方的懷抱裡,很近地看那些手勢和吞嚥口水微動的喉嚨,聲音則在他耳邊輕輕作響。關於那場災難阿爾弗雷德就只有提過那麼一次。他記得那段時期的阿爾弗雷德,每天都滿身泥沙地回到家裡,嘴唇繃得緊緊的,不發一語進去浴室,稀落的水聲後出來,坐在沙發上,手指玩著冰牛奶杯壁滲出的水珠。救難期間,他們兩個對那件事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對聲音的記憶只有咀嚼麥片的聲音。似乎是那段時間的沉默讓之後的阿爾弗雷德瘋狂了,復仇和血的氣息籠罩全身,眼神也變得猜疑而狂妄。亞瑟沒有阻止對方加入恐怖分子的搜索行動,只是看著,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直到某天阿爾弗雷德渾身髒兮兮的出現在他家門口,他才知道那整件事對這個年輕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壓力。他放了一盆溫水,把對方趕去洗澡,過了一個小時卻都沒有動靜,打開門,阿爾弗雷德坐在浴缸裡,佈滿油汙的衣物也沒脫下,眼淚從他紅腫的眼眶裡不斷流出,滴在浸成了赭色的水裡。
身為一個國家的本質是不會變的。這個原則在他心裡逐漸清晰起來。出生時是什麼樣子,往後就是什麼樣子,就算變得再強大再複雜也一樣,阿爾弗雷德沒有變。沒有像他想像中變得那麼不可理喻,甚至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強壯。
從那之後阿爾弗雷德就常常在睡夢中醒來,然後打電話給他。他一聽到聲音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白天對方會盡可能地展現力量以及毫不猶疑地面對一切,晚上則在夢境裡對抗埋藏極深的恐懼,只為了找到真正的憩息之地。逐漸地他身邊的空位就成了那個地方。他想著終究有一天阿爾弗雷德會知道只有自己本身才能消除那些痛苦,但是暫時,他覺得能被這樣依賴也不是壞事。
窗外透出微弱的亮光。亞瑟把壓在腰上的手輕輕拿開,下床走到窗戶旁往外看。小河和細樹枝被清晨才會出現的藍色空氣包圍,他看看時鐘,再看看睡夢中的阿爾弗雷德,蓋了件薄外套穿好鞋,悄悄走下樓。
冰涼的微風掃在他的髮梢和耳間。每樣東西都還在沉睡,露水沁入草地使其傳出一抹深根與泥土的氣味。他走在樹林間,小河透著藍寶石光澤,看起來是靜止的,其實正慢慢向前流動。他最喜歡這個時間的藍色,不淺不深,介於中間的藍色,包括他在內,所有事物都從內部透出這種顏色。霧氣在他面前散開,較高的樹枝上有幾團微光。那是正要入眠的妖精,日昇是他們的睡前儀式。妖精在深夜的月色間被賦予力量,使夜晚成為復癒的時刻。白天他們避開有害的思想和氣息沉睡,讓人類去面對現實。亞瑟看著那些透明翅膀的光,一邊仰頭一邊往後尋找可以看得清楚的角度,卻踩到一個軟墊似的東西,一雙手支撐住他的腰,是阿爾弗雷德。
早安。他回頭說。
你在看什麼?對方睡眼惺忪的。
他遲疑了一下該不該告訴對方。
是我看不到的東西嗎?
他點點頭,指著樹枝高處。你看得到嗎?
阿爾弗雷德放開他,也往後退步仰頭看著。
只看得到一些發光的小東西。那是螢火蟲嗎?
亞瑟的心跳突然變快了。你看得到?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東西嗎?
阿爾弗雷德一臉不解,去牽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角度,往上一指。
是那個嗎?
他踮起腳跟,順著對方的指尖看過去。一隻妖精坐在樹枝上,正在不知道把什麼灑下來。阿爾弗雷德啊的叫一聲,快跑過去接住那些發光的小東西。亞瑟走過去,攤開在阿爾弗雷德手上的是一些指甲那麼大的白花朵。
你看到的是這些嗎?他問。
應該是。不過它們現在已經不發光了。阿爾弗雷德把花湊近鼻子。
兩人抬頭往上看。阿爾弗雷德說他什麼也沒看到了,亞瑟也一樣。天色漸漸變淡了,樹幹和草地不再像夢裡的場景,緩緩返回原本的顏色。那片美麗而空幻的藍色好像順著河越顯活潑的潺動被吸收進去,成為一條光滑的絲緞,沉入水深處。
我看到的是什麼?阿爾弗雷德輕聲問。
不知道。亞瑟說。也許這只是一場夢。
2.
阿爾弗雷德從凌晨清醒以來嘴巴就沒有停過,像比平常早起幾小時就會耗損他大部分的體力一樣,捧著鼓鼓的紙袋,把臉頰也塞得鼓鼓的。亞瑟覺得這列車廂的行動餐車根本就被搶劫了,咬下生菜的響亮聲與肉被磨碎的油脂聲不絕於耳,光聽都覺得撐。他暗暗在心裡發誓一個月內都不要再吃漢堡了,或是其他用澱粉夾著肉和菜的食物。
阿爾弗雷德看起來已經把不久前的事完全忘記。包括在半醒間走進著泛著藍光的樹林,看見妖精的惡作劇,所有會讓那雙眼睛沉在跟平常不同的靜默裡的事情。對吧?然後說著這種類型的話。這個真好!那個真美妙!所有的一切令人興奮!亞瑟只是在旁邊用鼻子發出聲音當作回應。
紙袋不知不覺中消瘦下來。阿爾弗雷德摸摸肚子,歪著頭想了一下,把紙袋口摺起來放在腳邊,滿足地呼出一口氣。牛肉和起司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
你還記得你寫在手上的話嗎?亞瑟說。
唔?啊。阿爾弗雷德張開手掌,字跡已經被洗掉了,只剩一點墨水的痕跡。每到一站就說一個理由下車。但他仍然說。
亞瑟點點頭。那你記得目前每一次的理由嗎?
阿爾弗雷德伸出指頭數著──肚子好餓──口好渴──好想睡覺。說到最後一個的時候露出了心虛的表情。
亞瑟又點點頭。
不用勉強下車,其實一直這樣坐著也沒關係。然後說。
阿爾弗雷德愣了一下。
我才沒有勉強下車。我的確是因為那些理由……呃,我的確是為了下車才說了那些……總之我沒有不想下車。一切都是事實。
我知道了。亞瑟用手勢制止對方繼續說話。沒什麼,阿弗雷德。沒什麼。
阿爾弗雷德仍然站起身,在狹小的車廂裡走來走去。六人座椅和他們一起處於在車的震盪中。
我……嗯……。阿爾弗雷德像個緊張的演講者。只是……。
我說沒什麼了啊,阿弗雷德。亞瑟疊起腳看著他。
我想是有什麼啊。阿爾弗雷德說。不管那是什麼……我不知道,有一個東西我不知道怎麼說。
那就別說。亞瑟示意他坐下。別讓這車廂變得像動物園的籠子一樣。
阿爾弗雷德乖乖地坐在對面,指腹搓著鏡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忐忑不安。
亞瑟看他一眼,看似若無其事地開始談昨天的房屋和陽光。關於漂亮的傳統石磚牆壁,還有那些販賣泰迪熊,木雕,紅茶,或任何零碎小物的店鋪。
有時候我會忘記這些東西。亞瑟說。很自然的就忘了,只是因為我沒有時常看見它們。只是偶爾像現在這樣,它們的模樣又留在我的印象裡了,這個時候,突然就會變得很滿足。但是其實我原本就擁有它們。
阿爾弗雷德在不應該出現的靜止情境下驚醒。空蕩蕩的車廂讓他以為自己還在夢裡,他動動腳,踢到一個半滿的紙袋,對面的椅座上還留著人坐過的痕跡。這大概是夢。阿爾弗雷德心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車廂裡?這一定是那個永無止境的夢。一直醒來,然後發現根本沒有醒來,他閉上眼,又睜開,坐起身來。
火車的確是停滯的,但狀似即將開動。窗外月台上有一些走動的旅客,他貼著窗戶,想去看自己究竟位在何處,透著玻璃一張熟悉的的臉映入他的眼中。他呆著,瞇眼又仔細看了一下。是亞瑟,隻身站在月台上,側著臉好像在看很遠的東西。阿爾弗雷德清醒了。他站起來,拍拍窗戶,發現火車已經開始緩緩移動。他大叫。亞瑟看向他,眼神裡彷彿沒有任何要表示的情感,只是看著他,嘴唇微啟,的確是在看著他,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
亞瑟!阿爾弗雷德又拍一下窗戶,鏡框敲在玻璃上發出刺耳聲,看見對方嘴唇微動好像要講話,他的唇也跟著顫抖。亞瑟說了兩個字,手往空中比了比。他沒有看懂,又拍打窗戶,車的速度變快,亞瑟的藍色毛衣和被風吹起的髮絲在往後退,他的腳跟一陣發麻,月台也在往後退,所有東西都在後退,而他非自願地被這列笨重的車關住,車廂裡只有一股油膩的味道和圓燈泡,亞瑟原本站的位置進入死角,他什麼也看不到。
阿爾弗雷德放下幾乎要把玻璃壓碎的手。他去摸自己的手機,才想到對方的通聯方式已經在旅程剛開始時被自己截斷了。
不會很久的。他心想,一面坐下來俯著上身,把手指伸進頭髮裡。等火車靠站的時候,再坐回去。亞瑟會在那裡等,或是等等手機就會響起來。他會聽見對方實際的聲音。斷裂的手機模樣一直在他心裡盤旋,也許對方是故意的,他的腳跟依舊發麻,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絲毫無法理解用意,而所有的無法理解都令他感到懼怕不安。他想要聽見亞瑟真正的聲音,在他面前對他說話,在他可以摸到的距離內。
那不是一樣嗎?對方可能會這樣說。只是我們在不同的地方而已。但他不懂那是什麼意思。跟對方沒有實體的聯繫使他心緒無法平靜,那就是他找不出還有什麼其他表達情感方式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氣,把手機拿出來放在腿上,一顆暗綠色的豆子隨之滾了出來,他伸手去撿,是亞瑟在布洛德威時給他的咖啡生豆。他從口袋裡摸出那些豆子,放在手心裡把玩。
回到上一站的時候,那些豆子在他的褲袋裡弄得他的指頭很痛。他找不到亞瑟。的確是這個月台,但亞瑟沒有站在這裡。他去問站務人員是否有人留話,得到的回應也令他失望。他努力回想對方當時的模樣,還有那兩個沒有聲音的字。一種他最討厭承認的感覺充滿心頭。那是寂寞。他沒有學會如何抵擋這種感覺,所以總是極力避開或視而不見。但現在是白天。在這個光亮而任何東西都易於明朗化的時間,他不知道怎麼對待這樣的自己。孤單一人。不知所措。他想了幾個找到對方的方法,都因為收拾殘局太過麻煩而作罷。這種時候他會希望自己就只是阿爾弗雷德˙F˙瓊斯,而不是美國。但那只是因為他不知道做為一個單純的人需要背負的更多是什麼。
他在和亞瑟分離的車站坐了兩個小時,直到再也無法乾坐著等下去。亞瑟沒有出現,也許已經回到倫敦的家。當他推開門,正在倒茶的那雙手會傲慢地盤在胸前,橄欖石色的瞳孔折射著燈光,在漂亮的雙眼皮下注視著他。阿爾弗雷德這麼猜想,但他的手機並不這麼樂觀。只要沒有聯絡就不能確定對方的去向。他坐上往後退回倫敦的列車,一邊想著亞瑟,一部分一部分的拆開來想,包括對方說話的樣子,和他在一起的樣子,還有關於他自己。跟對方在一起的自己說話的樣子。當他發現大部分的時刻都想不起來的時候,窗外下起細雨,天空的顏色也被染深了。
阿爾弗雷德又開始分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夢境中。所有痛苦的觸感都逼上他的皮膚,一股溼氣附著在牛仔褲上,使身軀沉重起來。數以萬計正在發生的人民叫喊聲與指責聲在腦海裡迴盪,他想讓自己清醒,用力拍打臉頰。現在才是現實。現在我坐在這裡才是現實。他說出聲來讓自己聽見。阿爾弗雷德,現在的你才是現實。
然後他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腿上,幾乎覺得要把早上的暴飲暴食都吐出來,有一股外力在擠壓他的腦袋,他把臉埋在掌心裡,眼淚洩洪一樣溢出眼眶。沒有真的吐,但是慢慢覺得身體變輕鬆了。
窗外的雨勢減緩。被雨洗滌過的英格蘭在陽光下熠熠發光,阿爾弗雷德偎在座位上陷入沉睡,濃金色的前髮覆在眉間,沾濕的眼鏡則垮垮地掛在鼻樑上。火車載著他,發出規律的行進聲。
這次他沒有做夢,而是真的睡著了。
亞瑟摘下一枝野草伸往水面。白色的天鵝將長長的脖子湊近,小心翼翼地咬住草的上端,光滑的莖從他手裡抽離,然後被慢慢吃掉。阿朗河岸有許多像他這樣的隻身一人坐著,只是看著河,不特別做什麼。他慢慢把手縮回放在膝蓋上,天鵝在他腳邊逡巡了一會兒,乘著細微的水波優雅地滑開。這是動物與妖精的不同。他想,動物有不易卸除的防備心,就算手上有美味的誘餌,牠們也會小心翼翼地只取其好處,而盡量遠離意有所圖的人類本體。
他很清楚。妖精和一般動物在各種層面上都有微妙的差異,所以當他第二次看到黑鳥,就知道那並不是普通的鳥。阿爾弗雷德卻看見了。他很仔細地確認,飛行的姿態,散發出來的氣息,還有會讓他心裡微微一熱的感應,沒有弄錯的理由。但在水上柏頓住宿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又看不見樹林間的普遍性妖精了。
那個在車廂裡侷促不安玩著眼鏡的美國青年。亞瑟又摘了一枝草,這次梗長了一些,葉子上的絨毛弄得他有點癢,前端軟軟地垂在空氣中前後搖晃,要過一陣子天鵝才會再度放下矜持靠近他。阿爾弗雷德的表情在他故意去描述一些情感細節時像個無法達成目的的小男孩般苦惱。他說完那些所謂時常被遺忘又想起來的東西,對方很艱難地說,他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卻不那麼懂。然後站起來走到他旁邊,握住他的手說,像這樣。
在我手中,我才覺得這是真正存在的。
他任由對方抓著,沒有說話。阿爾弗雷德突然顯得很難過。
我沒有特別想要做什麼。
亞瑟側過臉,看見對方的嘴唇一開一闔。
我只是想要這樣做。阿爾弗雷德又說。你不真的相信這件事吧?
這不是由我決定的啊。他說。
拜託。對方扣緊了手。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他抿抿嘴。
我想,睡一下好了。他說。也許你只是沒有睡得很好。
像哄小孩般,或者是這幾天的經驗真的使人特別疲累,阿爾弗雷德就這樣睡著了。手指鬆鬆地張開,靠近臉的話可以聽見很細的呼吸聲。他看了一會兒對方的臉,列車即將進站。突然一個黑色影子從窗前劃過,他愣了一下,把自己的手從阿爾弗雷德的手底下慢慢抽出來,打開車廂的門,走到月台上。
黑鳥的翅膀輕輕掠過火車的窗。黑色的喙閃著光澤,連細長的雙爪都是漆黑的,身形和烏鴉類似,長相卻完全迥異,一隻停駐在車頂上,其餘的在空中盤翔。一根羽毛落在亞瑟的肩上,他輕輕捻起來,細軟的羽絨在手上像棉花糖般從指頭碰觸的地方開始消融,最後完全匿跡。
他又抬頭,看見車裡的阿爾弗雷德醒了,面色大變地拍著窗戶。他看著對方,腦海中都是黑鳥的影像,那代表著什麼,跟阿爾弗雷德有關,但是他一時之間無法明白。火車開始移動了。阿爾弗雷德焦急的臉在窗戶後無聲地說著什麼。他看著在空中來回穿梭的黑鳥,舉起手指著牠們。這個角度只有他看得到。對方看起來急得快要敲破車窗了,亞瑟動動乾燥的嘴唇。
黑鳥。他說。
火車往他舉起的那隻手方向駛動,越來越快。黑鳥群分開排成兩條直線,一條隨著火車而去。亞瑟站在原地,目不轉睛看著鳥的尾羽,和阿爾弗雷德獨自一人所在的車廂,越來越渺小。一隻黑鳥朝他飛來,他橫出一隻手讓牠停在上面,幾乎感覺不到重量。鳥的雙眼令他平靜。
那時他的確想到自己被夾斷的手機。也想到了原本就情緒毛躁不穩的阿爾弗雷德可能會難以承受這個突發狀況。但現在黑鳥在他手腕上,也跟隨在對方身旁,一瞬間他感覺所有事情都串聯起來,那使他的心情輕快而舒坦。
所以他到了阿朗道。白色牆面的天鵝旅館在河流的對岸,掛著金色字體招牌。美麗的白色天鵝。黑鳥的雙翅消失在這裡,彷彿不想破壞阿朗河光明的色調。跟他和阿爾弗雷德去過的那些小鎮不一樣,大方座落在陽光下的城鎮,河水和岸上的草綠色融為一體,泊在淺灘的小船和粼粼水光單純而平和。不再有那些古舊而令人呼吸凝重的層層疊疊氣味。他歪著頭,陽光曬在他的髮絲上,天鵝又靠近他,謹慎地咬住野草。他專心看著天鵝細長的頸子,潔白的絨毛,沾著些許水珠的羽翼。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轉身,一個蓄著灰白鬍子,穿著舊夾克的男人滿面笑容,先打了招呼,然後把一張卡紙遞給他。他注意到對方的手和袖子上沾著顏料,紙上則是阿朗河畔的圖畫。
因為你坐在這裡很久,不知不覺就把你畫進去了。年邁的畫家說。
他看著自己的背影,手肘和天鵝。用一種不那麼飽和的清淡方式騰在紙上。
我在等人。他把畫還給畫家,開口說。你的畫很漂亮。
啊。對方有些吃驚。你在這裡很久了,我以為你是一個人。
不,我的確在等人。他說。
那麼,她一定很快就會來了。畫家親切地說。
亞瑟點點頭。不知道是說話的關係還是溫度,有些心跳加速。好像下一秒就會聽見阿爾弗雷德的聲音似的,他閉上嘴。
整個阿朗河岸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所有的線條都變得更加柔和而色彩溫潤。他猜想過美國青年會用什麼樣的過程發現這趟旅途創造出來的東西,而且越來越期待看見那張永遠不會改變,天真無邪的臉龐。天空的彩度下降了。他所處在的地域正在以肉眼難以察覺的方式轉變姿態,而日光所到之處和陰影角落又是兩樣不同的景象。光影和氣氛的變動在他來說時常感覺得到,但曾未像現在這麼明顯和歡快。他隱約猜得到這是等候給予的特別禮物。遠方的阿朗道城堡和天空威士忌般的顏色幾乎摻和在一起,在更後面則是貓頭鷹森林,現在太陽就在城堡的對角,所有他看見的建築和樹葉都覆上一層透明的光。他試著直視那個充滿光的角度時,一撮黑色羽毛擦過鼻頭,飄落在草地上。
亞瑟站起身來。久坐的突然移動使他有些暈眩,搖晃了一下站定,開始環視四周。天色依舊亮得黑夜不曾歸來似的。他沿著河岸往車站的方向走,腳步輕而隨興,但是無法否認開始想念對方的心情。他漫步到郵局旁邊,又走回來,經過天鵝旅館,在最熱鬧的那條街的入口猶豫了幾秒,往左轉進另外一條街。他其實覺得待在河邊會讓阿爾弗雷德最快找到他,但他不想就那樣等著。這是兩個人互相尋找的時刻。兩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跑過他身邊,在空氣中留下嬉鬧聲的痕跡。他感到身置之處不斷有新的東西增加。
阿爾弗雷德站在一家手杖店舖的外面,手插在口袋裡,好像很仔細地在研究櫥窗。他呆了一下,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完成目標,又看了看那個背影,的確是阿爾弗雷德。彎著身軀,靴子有點濕,眼鏡的反光讓臉看不清楚,他後退幾步,張開手指,從指縫間看著對方。這是他在對方沒有察覺之下最喜歡的觀察方式。好像碰得到卻又碰不到的距離。
阿爾弗雷德很快地發現他。他放下手,對方則把手從口袋中抽出來。
那個──鳥──火車──如他所料地開始慌亂比手畫腳。
說說你的旅程?他打斷對方。
美國青年的喉頭動了一下。他注意到那雙眼皮有些浮腫。
好像過了幾百年一樣。這麼回答。
那麼對我來說就像幾分鐘一樣了。他說。
阿爾弗雷德凝視著他,然後慢慢走近幾步。好像挾帶著某種光彩似的,亞瑟覺得天空彷彿不是原有的高度了。
我覺得這個情景好像很熟悉。他又說。歡迎回來,阿弗雷德。
對方起先伸出手想碰觸他,又縮回指頭放下。
我只是想……,就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任何時候我都這樣想。
而且任何時候你都如願以償。他說。是嗎?
阿爾弗雷德搖搖頭,眨了眨眼,又點點頭。
在哪裡的時候都一樣嗎?他問。
阿爾弗雷德又點頭。
……現在,阿弗雷德。亞瑟嘴角帶著笑意。作為昨天的回答,你可以吻我。
美國青年吸了一小口氣,又走近他一步,手輕輕放在他的背後。亞瑟張著眼,對方的表情看起來像十五歲的少年,眼神卻充滿他能感覺到的所有深刻的情愫。與長相無關,但阿爾弗雷德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如同現在這個城鎮與他剛來到的差異。
濕軟的唇溫柔地靠近他。觸碰還有些怯懦時,亞瑟依稀看見灰色城堡之後的遠方有一個黑色影子。
然後,他閉上眼,跟對方一樣,什麼也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