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想起馬車道,腦海裡零星羅織的記憶依舊像盛開期間的百合那樣潔白芳郁。御手洗潔並不是刻意忘記那些陳腐而燥悶的片段,只是如果一瞬間向他提起這個場所,他沒有辦法去說令他傷感的部份。他不是不介意,而是比起自行背負的孤獨,美好的日子於他來說更加珍貴。他認為自己凡事小心翼翼,卻只是疏忽了他於常人不同之處。如今他軀體年邁,思考卻無法跟著鎔鑄為一塊實心的鐵。御手洗潔仍然輕快,敏銳,急躁,而且時常不動聲色地心軟。離開灰色大海邊的住所時,他允諾自己即將枯萎而死的心,在呼吸到異國的空氣後,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什麼都考慮了,除了石岡和己。他把對方的事像封入一個玻璃罐裡似地隔絕,然後得以輕巧地走開。
坐上飛機時,他閉起雙眼,看似嚴肅其實舒適地在腦中不願停歇的思緒中度過旅程,踏上他有如歸宿的土地時,重新睜開雙眼,都成功地沒有再想起任何關於橫濱的事。御手洗總是擅長快速地適應一個新地方,像是他出生前就已經待過一樣。他很快找到投靠之所,很快有了莫逆之交,很快投入他生來便應該去實現的事物當中,沒有異樣,他過得非常好,連同異國的食物和飲料,他也迅速地賦予它們在他面前該有的意義。御手洗依舊不曉得什麼是困難,除了改變人的想法之外,他沒有辦不到的事。他甚至不難過,當他有目的地打電話給遠在東洋的室友時,沒有感到一點點愧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天天掛在口中的石岡君,徹底從他的夢境與生活裡消失了。
他的優點和缺點都是我行我素。他知道,也放任這一點。他天性如此而也不必改變。一直以來他悠閒喝茶的習慣,在許多燈光酥薄的小店就能夠滿足,有時候他坐露天座位,一頭蓬鬆的鬈髮在風裡像善於靜心等候的小型盆栽那樣有些滑稽地搖擺,他的手指如果有空,就翻一些黝黑密麻的書頁,其餘時刻則盡是揉著他不為人知曉,顏色因為長期光照有些褪了的髮根。他心裡一想著某件事,就立即去做,像脫韁野馬般,他不知道為什麼該等。很久以前有人曾經讓他以為要等,現在他想不起來是為什麼,也不太去想了,只隱約,偶爾發現他心裡彷彿留存著一些等待的印象。就像是齒輪一類的零件卡住,他想辦法修,卻不是使力就能扳正的那種印象。
異國友人眼中的御手洗,總是站在寶貴的陽光下,墨色影子長長地貼在身後的石質階梯上。他時常不顧眼前被曬得一片金煙顫動,就只是整個人鬆鬆地站在那,好像要把身體細縫間所有灰暗潮溼的部份都晾開來直見光明。有時就從日暮時分一直淋著光到黑夜。憑著他光亮有如大貓的雙眼,任誰都知道這個人隨時隨地都在思索,因此也無人打擾他,許多事他用不著斟酌講法,聽的人也多半會懂。在那之後,他便會愉快地拍著對方的肩,露出一種有禮的微笑,代表他確實地和身邊的人有了細微的連結。過久了自在而充實的日子,他原本暗暗收藏在心以外的地方的情感,也很快地跟著回到清澈的樣貌。那一天並沒有等得太久,御手洗彷彿在散步的不經意間回到他把東西藏好的一個岩縫前,發現那些東西再也沒必要收起來了。它們就像高山上會看見的那種湧泉般,透明沁涼,毫無防備地回到御手洗的懷中。
首先,他又能記起原本臥房裡的色調了。他走進自己現在的房間,有一個別人送的細長菱形玻璃花瓶擺在茶几上,他便想起他以前的書桌,堆滿得只剩一塊他可以撐上臂膀的空位,舊書本紙張夾雜在唱片封套間斜斜地疊成一個恰好不會倒下的高度。現在他眼前的窗簾無時無刻是拉起的,好讓白天和夜晚的光都能穿越樹葉透進來,而以前的窗簾則時常半掩,窗外一看出去就是馬路與來來往往的行人頭頂。想到馬路,他也跟著想到聲音,橫濱的街道聲響由很多種小心翼翼的元素組成而顯得細瑣綿長,人和車輛動作的幅度也小。他的聽力本來就好,應該說他盡其所能地去使用聽覺,在這個景畫明暗與東方島國截然不同的住所,他聽得見有更多隱藏在市囂中,由無際的空間張力裡拔高伸展的聲音。接下來是嗅覺,他幾乎可以算是完全染上了北方國家一種水的氣味,一種透明中帶點灰藍,帶著草的潮濕的冰涼的,讓人深深吸進胸膛卻無法定論的中性氣味。當他臥在沙發上,鼻頭挨著自已的衣袖時,他已經能漸漸想起以前那種出自另一個人之手,洗滌過也曬過的氣息。過往的事顯得陌生,卻讓他感到新奇。他把好不容易記得從洗衣店領回來的衣服舉在手上用力往兩邊拉了拉,布料發出緊繃的聲音,抖落的細塵在燈下顏色像麥子,御手洗發現在這裡,在他的一人王國裡,衣服就只是衣服,沒有其它的附帶意義了。他有些懷念,但不感傷。因為他並沒有遺失任何東西,曾經進入他意識裡的,就會一直留在他的生命裡。更多的記憶陸續向他席捲而來,伴隨著過了生日的那種時間跨越感,夜晚裡像飛速點燃的火柴棒頭一閃而逝的大船的燈,冬季來臨時白色煙霧壟罩著指頭與唇,還有甜食與熱茶映在銀湯匙上的倒影。所有的事都不能再更緩慢了,御手洗知道自己回想起的只有一個,叫做石岡和己的人。他並不直接想起對方的作為,思考及情緒反應,彷彿那些其實都不是構成他口中的石岡君的成分,他不從那些會留在理智直線上的事去拼湊,而是翻土似地走過感情的軌道,他不常這樣做,或者說幾乎沒有人能促使他這樣做,那是在他內心深處,對於他人最坦誠的理解方法。在他柔軟而彷彿展露是一種示弱的那一塊自我裡,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他一面暗暗渴望這樣的自己受到撫慰,又不願意多做些什麼來取得,好像那是一種沒有尊嚴的乞求。御手洗面對這個世界的姿態太過強硬,而他瞳孔中的那個人又太軟弱了。但他們個性之間的拉拔早已經結束。北歐的陽光與氣味攤平了御手洗在過往那個玻璃缸中擠壓所留下的痕紋,剩下有關人的聲音視覺和溫度,過於鋪張與不快的部份也都被他與生俱來的特質慢慢洗滌乾淨了。要說那是什麼,也許從來沒有人發現過,就連御手洗自己也不會這樣認為。那是一樣很深層,很難保存,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東西,像一瓶能讓所有物質回復本來面貌的神奇噴霧劑。那便是御手洗潔的天真。
御手洗潔的天真
御手洗喜歡的場所的共通點是海。橫濱和斯德哥爾摩都讓他只要稍微挪動身軀,就感受得到海開放而未知的氣息。如果要描述兩處不同,那就是顏色。圍繞斯德哥爾摩的海藍濃重沉著,海浪的聲音冷靜而溫厚。橫濱的海卻彷彿盡可能地讓人覺得白,像一隻不斷刷洗自己的灰鳥,與陽光摩擦時浮在浪上的十字光澤也淺薄得有如白陶瓷的碎片。入夜後,倚著欄杆能看見的海面便完全隱藏起來。不是夜去隱藏海,而是海自己往內退縮進去。石岡君白天在他身邊時幾乎連編織的纖維都清晰可見的襯衫,到了夜晚也就跟海一樣木訥地收束,彷彿失去光線便是一種羞赧的暴露。如果不說話,石岡君就像是被誘騙進黑夜懷抱似地消失在磚路上,只剩他腦海中的形象在星光間閃動,幾次他找回對方的身影,都反而是藉著因漆黑而顯現的髮的反光。他記得一些對話,那個在他那種咄咄逼人的談話方式之下,依舊會毫不客氣地提出他日常的過失的人,時常無意間提醒他,在思想之外他擁有的身軀是踏在實心的土地上的。他可以覺得那無關緊要,卻有人替他覺得重要。石岡君也許會挖苦他,但沒有一次真正認為他是自大的人。他原本就不是,因為他只說他知道的事,別人因為感到被挑戰而憤怒,他也不那麼介意,只有石岡君對他的明白,他暗自是感到高興的。
於是他走在路上,看起來心不在焉,但擁有很多方式去顧慮身邊那個留在他身邊,或是被他留在身邊的人。說教是一種方式,隨便是一種方式,溫柔也是一種方式。他的從不忍耐有時讓對方生氣,心軟的次數又讓對方開心。所有回想好像都從走路開始。不是從他們剛見面的房間,而是從他們真正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時開始,從他跨出水泥鋼筋組成的硬盒子那時開始。御手洗最先想起的就是散步。他坐在酒吧二樓的窗台,望眼出去是斯德哥爾摩入夜也透出一種澄澈的深沉大海,石岡君的形影便像一串魔術師的彩帶,接二連三地自他眼前蹦出。有了對方步伐的寬度,肩膀的高度,黑夜中他為了要確認對方還在身邊時觸摸到的手臂,以及他回頭去看,卻又假裝不在意的姿態,還有什麼呢?御手洗隨即發現的是,斯德哥爾摩竟然沒有那樣的白色。這件事反而令他愉快。他從大海初步想起了石岡君的輪廓,而後,拼圖似地在日常的任何一件事裡把他的記憶填補起來。
他在唱片行聽見熟悉的旋律,便先想起了對方穿著拖鞋垂在沙發旁輕輕打拍子的腳。那天晚上,他就做了一個寬大衣物在陽光中晾乾,在風的飄擺中有著玉米香氣的夢。他起床走出房間,在少得驚人的家具間走動,跟著又想起了石岡君在一個空間裡時周遭氣壓的變化。現在他可以直接在眼前放映一小段回憶,如指尖擦過樹葉般的腳步聲,坐在沙發上的傾壓聲,然後一片寧靜。地板是灰白色的,沙發則鋪上淺藍色的布套。御手洗回想得出神,手中的茶潑在了長褲上。他睜開眼睛,石岡君拘謹而透露著點憂慮的坐姿因為他腿上殘留的溫度,完整地浮現了。
但他不是總有機會聚精會神想著對方。因為如此,在他的生活中便出現好些印象過於輕浮的碎塊,像遇酸凝固在茶中的乳製品般,無法融入在任何地方,一有動靜又會輕易地活躍起來。御手洗依舊時常散步,多半一個人隨便解決了晚餐後,在靠近海的小路上邊踱步邊思考著還無法說出的事情。在這種視覺被要求放鬆下來的時刻,感官最容易受到情緒與任何外來的影響。他盡量不去理會掠過夜空的海鳥,也不探究海中傳來的聲音,不對點點落落的各色燈光抱持讚美的心情,只記著他是一個人,而他不能依靠幻象給予的稀薄線索,去拼湊一個他自始至終都可能會誤會的形象,他堅決而小心翼翼地不掉進陷阱裡,使他心裡那個還像層玻璃紙般的半成品得以保持純淨。御手洗清楚的是,所有添加了文字可以傳述的對方都將會使他們走向第二次的分離。
隊列浩瀚的虛假,往往藏匿著真實。在教室裡此起彼落的鍵盤敲擊節奏中,御手洗竟想起了石岡君手指的完整形狀。那只是很相似的聲音,卻因集體動作得到了新的形象。現在他差一張椅子,就能完好地播放對方縮著肩頭在桌前打稿,慢條斯理的背影。在那之後他只是不斷收集到一些小細節,像是襯衫上透明的樹脂鈕釦,映在金屬糖罐身肌膚的顏色,或書頁間的落髮。有些細微到他懷疑那是自己留下的,但就算是,也是對方促使他留下的,在所有無意間。
當他不在斯德哥爾摩時,所有聯想也就切斷線了。御手洗對於這個海港稀薄的歸屬感,是因為那單純得足以承載他的行動模式。他喜歡的建築,跟在橫濱的時候相去無幾,能在博物館裡瞎晃一時半刻,或是盯著擁有絲綢般的淺綠屋頂的市政廳,在長椅上坐一下午。腦海中,採收似的,他把沒有意義的詞語收進深處,再幫新竄出來的思考貼上一串一串的解釋。那些石岡君寫的,被其他人讀去的東西都是舊的,他一點也不記得。甚至於石岡君怎麼想的,他也不在意。那都是表層的東西,像一層死皮,與真實無關。而他生來持續在做的事,便是時時刻刻凝視著真實。
撇開一些他堅持想回憶起的石岡君本身以外的物品,最難收集起來的是聲音。放進了言語的聲音最容易造假。如果他不謹慎,對方悲傷而拚命向外尋求安慰的嗓音就會在他的耳間黏膩不去。那同時使他難受,但他不能忘記那只是一種人常有的錯誤。在那些當下,他不是沒有想過乾脆就伸出手去,放棄做一個別人眼中的暴君,去做一個對方心中渴求的支柱,把不應有的重量加諸自己身上,只為了短暫的和平。任何時候,對方無法平靜的模樣都像一把尖銳的耙子在他心裡掏挖。他剛開始已經先屈服了,選擇跟對方住在一起,選擇一條正與歪斜只有分毫之差的道路,等於是屈服在自己的寂寞和憧憬中。但他離開石岡君,並不是預謀,也不是因為忍無可忍。一切決定都跟對方無關,只是時機正好到了,讓他起身。御手洗知道,就算自己真有一點逃離對方的心情,這個男人卻永遠都不可能和他分開。
不可避免的,他在回憶的過程中差點也被單一的線索迷惑了。他以為自己只有在心曠神怡時能採集到對方真正的形象,他的進度停滯了,無論他在夏日涼爽的風中再怎麼放鬆精神,石岡君的身影都只僅止於夜間散步中的朦朧,無法立體起來。他反反覆覆確認,在轉換場所後他日常瑣碎的習慣和小動作都沒有變,卻好像只是對自己的影子糾纏不清。長久沒有進展,他便索性把注意力轉移到異國友人身上。同樣是能夠容忍他的人,除此之外沒有一樣是重疊的。外貌,嗓音,個性,動作,稱呼,還有親暱的定義。他給自己引來對比,奇異地發現,他所謂理想的朋友關係放在心上感覺那麼的輕,像一片羽毛。正因如此,很多他以往從不提起的事,在酒後都像脫下大衣般輕易地自口中溜出,在玻璃杯的響擊中成為一段囈語。那些是不說也無所謂的事,在淺色眼瞳的友人心中,卻被當作寶物一樣地看待。而他認為該說該被聽取的那些,充其量是生活中的助興。但無庸置疑,跟聽的人毫無關係,是他自己造成了這種落差。他對看得重的人,說的事反而太淺也太遠了,御手洗以前不知道這便是一種距離造成的缺失,是情感對許多人開的一個玩笑,如今他恍然大悟。生命中依舊有許多他利用洞察和推理無法解釋的事情,他其實不需要感到焦躁,也不用急著釐清。御手洗再度一個人坐在燈下,書身的影子像一層紗蓋在他的膝頭上,沒有音樂,沒有人的聲音,在只有他自己的寂靜裡,過去十數年對方就在身邊的記憶濃聚成一個形象鮮明的實體,不需要再構築,不需要重新理解,原本就是如此,往後也不會改變。他熄去燈,石岡君的氣息也跟著消逝的陰影般,除卻空氣中易於混淆的浮游物質,純粹地和他的身體及黑暗融在一處。
隔天下午,他從街道旁一個小孩的哭聲中想起了石岡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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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牛奶糖,剛吃的時候會緊緊黏住牙齒,讓人不得不極力擺脫,再黏住,再逃脫,吃到最後,口腔中什麼也不剩,牛奶糖實際上並不真的黏膩,牙齒卻開始想念那種深陷其中與脫離開來的過程了。御手洗在一個下雪的早晨,想著這樣的感覺,把他收集了很久的回憶緩慢地推出屋外,雪花從打開的窗散落下來,他穿著單薄,卻捨不得關上窗,將鼻頭微微伸出去,讓清冷的空氣將他思考環節間的阻礙一一掃除乾淨。他放著披頭四的音樂,都是慢歌,規規矩矩地輕聲在房間裡迴繞。今天一整天他決定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度過。他放開的那些美好的過往,很快地在雪的伴隨下融入空氣中,變得清晰而堅定,順著風回到他的房間裡,像用白色小石子徒手砌一座城堡似地在他身邊凝聚成完整的石岡和己。那是橫濱馬車道難得下雪的日子。他們早上起來,好像什麼也沒有要做,其實他們接近傍晚的時候有一趟旅行,不遠也不近,也沒有真正重要的目的,只是兩個人一起出門,去一個比較陌生的地方走走。他不知道石岡君怎麼樣,但他自己總是很期待這種事情。有時他會希望對方能把情緒表現得明顯一點,而不是總對他的外在行為叨叨絮絮。
石岡君比他早起來,應該說比他早走出房間,調整陽台窗簾的位置,有時玻璃的反光會讓人坐在沙發上變得坐立難安,有時卻像有什麼小學生之間流傳的幸福精靈似的閃光,一點一點地在茶几和茶壺間閃耀,那種時候他無意間從門縫裡看過一次,石岡君正好坐在沙發上,剛開始凝神看著,好像很不可思議,又好像想起身來叫他去看。他連忙把頭埋回枕頭裡,假裝還沒醒來,過了一會兒,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刻意這樣做,抬起身來微微推開門板,卻發現石岡君的頭斜向沙發扶手邊,打起盹來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那樣的光,但他聽見石岡君在走動,窗簾被往後拉緊的聲音,水龍頭打開又關上,以及有些不靈光的瓦斯爐開關聲,反覆了幾次後哄地一聲燃起。他從床上跳起來,也不穿拖鞋,打開門,踏著冰冷的地板走到流理台前,看見正在拿紅茶罐的石岡君。他只是想立即看見對方。石岡君彷彿吃了一驚,接著問他怎麼沒有多穿一點,怎麼沒梳洗,怎麼沒穿拖鞋,長長地一連串,音節與音節之間轉折的方式像玻璃藝品的曲角。他倚在牆邊不動,也不回答,因為他只是想看看當時的對方。石岡君以為他在看紅茶罐,打開來搖了搖,茶匙在裡面發出喀噠聲,說了些快要沒有了這次要買另外一種嗎一類的話,又說現在開飲機好像也很方便,但還是沒有煮出來的水好喝,所以還是算了。金屬製的水壺身很快地覆上一層溼氣,石岡君看著發呆的他,伸手把他推出廚房外,說快去穿上外套,洗把臉吧。他照做了,在沙發上等著水開。石岡君走出廚房,走過來把廣播打開。他無心聽別的聲音,就一直玩著調頻鈕,直到正在掃桌底下灰塵的石岡君叫他別鬧了,因為他想聽一下氣象新聞。水開了。他看著石岡君丟下掃把,跑進屏風後面,不一會兒,端著茶壺和杯盤出來,擱在小圓桌上,又去把掃把收起來,開始弄煎培根和吐司麵包當早餐。他慢吞吞地從沙發上起來,坐到圓桌前,撐著下巴,覺得紅茶的香氣在嚴寒中特別容易用嗅覺來體會。
吃飽後他等石岡君洗好碗盤,便隨口要對方幫他剪頭髮。其實他盥洗時根本沒看鏡子裡的自己,也不知道頭髮現在怎麼樣了。石岡君看看他,皺了一下眉,問他要現在剪嗎?他點點頭。石岡君沾著水珠的手在毛巾上揉了揉,又說,你想剪短一點嗎?不,只是修一修。他回答。對方有些莫名奇妙,又好像覺得好笑,彷彿知道他不是真的意在頭髮,但依舊去拿了剪刀和報紙,拖了把椅子在客廳中央,窗外持續下著細雪,他被圍上一件舊衣服做的布兜,石岡君先拿梳子拉扯了他的頭髮幾下,再一撮一撮地拉直修剪。每次剪頭髮,石岡君都會很誇張地發現他的白頭髮,然後問他要不要拔掉。他說不要,因為他覺得頭髮被拔掉有種奇怪的痛感。石岡君便繼續剪,但偶爾會故意毫無預警地拔去他的一根白髮,讓他大叫一聲。據石岡君所說,有一回好像是他想事情想出神,連續拔了幾根,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則摸著頭喃喃說,為什麼一定要拔掉白髮呢……。但這次石岡君沒有惡作劇,就只是安靜而溫柔地把頭髮修短。把地板弄乾淨後,他對石岡君說,下雪了。是啊,下雪了。對方說。他說出去稍微散散步吧。對方又很驚奇地看著他,但是沒有拒絕,也沒有提起傍晚就要出門的事情。他們用毛衣和圍巾把自己包緊,石岡君說因為很冷,別走得太遠,只在橋邊轉了轉,舉起手讓雪在掌心融化,周圍的矮房屋頂都變成白色的,像聖誕時分麵包店會賣的薑餅屋。他有一種特地出門的感覺,其實真的要出遠門的時間還沒到,現在離開住所,卻更像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目的走出去。石岡君在他身邊小步走著,他覺得他們好像兩個初見世面的小孩子,這種感覺使他玩心大起,彎下身在還不深的積雪中捏了一個小小的雪團,冷不防地貼在石岡君的頰上。對方嚇了一大跳,一邊叫著好冷,一邊也抓了一把雪塞進他的圍巾裡。他大笑,扯下圍巾把雪抖落,用力抹了把臉。對方說真的好冷啊!縮起肩膀呼出一口氣,濃濃的白煙在他眼前很快地消失。他說這樣的天氣讓人想到炸茄子,炸蝦什麼的料理。石岡君白他一眼,說,你只是想喝啤酒吧。啊,或許是吧。他說,為什麼白色的景物跟炸油那樣的光澤那麼合呢?會這樣覺得的人的大腦也真是奇妙啊。對方不理會他的胡說八道,叫他趕快把圍巾圍好。他又失望地說,唉,人為什麼不像動物一樣有皮毛呢……。
他們又待了一會兒,驚覺什麼也不做的下雪的早晨竟如此漫長。石岡君堅持要回家吃簡單的中餐,因為晚上會在外面吃。這樣我可以煮馬鈴薯濃湯,把早上剩下的培根用掉。他這麼說。御手洗不過是想在外面待久一點,絲毫不在意吃的內容。石岡君非常堅持這些日常生活的事,包括洗衣服,煮飯,灰塵之類的,御手洗後來跟異國友人這麼說:但這個人自己本身的事卻一點都沒有原則。因為他硬要在外面多待一會兒的意願明顯得讓石岡君不得不俯首投降,他們繞了點路回家,通過一些像巨大的魔女掃把,結著雪塊的枯枝椏,鞋面都半濕了。御手洗說,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現在有沒有下雪?沒有。石岡君說。我剛剛聽了氣象報告,沒有喔。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不想去了。欸?對方錯愕。
開玩笑的。他說,一邊朝天空揮舞著手臂。雪吶,石岡君。下雪了。
對方知道他是不想惹他生氣才改口的,也安靜了一會兒,說,對啊,真漂亮。對我來說,一定沒有其他地方的雪比這裡更美了。
御手洗心裡有一點傷感,但他從不把這種心情表現出來。他們回到家,拍打衣服上的雪,石岡君把報紙塞在鞋子裡,笑著說萬一到了下午還沒乾,御手洗你就穿雨鞋去吧。他沒說話,去放了一張邁爾斯˙戴維斯的唱片,便聽不到對方在屏風後切馬鈴薯的聲音了。不知為何,石岡君很常料理馬鈴薯,唰唰地把皮削掉,切塊跟牛肉一起煮或加牛奶壓成泥做成各種料理。他在瑞典時發現一種自動削馬鈴薯皮的機器,心想石岡君可能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高興地稱讚其方便性,一種是被嚇唬得不敢靠近。與其操作不知原理的機器,石岡君也許會邊碎碎唸著其實也沒有那麼需要用到機器,自己削就行了的這種話。中午他們吃的是馬鈴薯濃湯,還有裹了粉的炸蔬菜。石岡君把盤子端上桌時,帶著笑意看了他一眼。唱片正播放到Why Do I Love You的現場演唱。御手洗覺得他眼前的飯菜跟窗外的雪白比起來,真是多彩得耀眼。他邊漫不經心地吃,把湯灑得一桌,突然說,晚上他要帶吉他一起去,這樣他們可以在旅館彈。石岡君愣了一下,說他是不反對,但外面可是在下雪喔?他說沒關係。
你怎麼了,御手洗?石岡君纖長的手指在他面前夾著筷子,溫和地看著他。今天好像心情特別好。是因為下雪嗎?
可能。他吞下一口馬鈴薯,馬上又露出神遊時會有的表情。
石岡君說因為下雪,今天就不洗衣服了。他像一株得到充足水分的盆栽般開朗,抓住對方的手,在輕快的小號聲中轉了一圈,一屁股坐上沙發,石岡君叫他輕一點,他只是閉著眼,打了個大呵欠,含糊地說,桃太郎……桃太郎,你的家在哪裡?我在你的衣服口袋裡找到了回家的地址……。
然後呢?在短暫的停歇後,石岡君忍不住問。
御手洗睜開眼看他,招手要他過去。石岡君照做,他在他耳朵旁邊小聲地說:賣你三百美金,怎麼樣?石岡君又氣又好笑地推開他的手,回房間去了。花三百美金就能知道回家的路,石岡君,這可是異想天開的特價啊!御手洗高聲說。卻只得到關門聲。
他午睡了一會兒,直到石岡君叫他起來,說差不多該整理行李了。他睜開眼,看見對方的臉湊在面前,身上穿著深綠色的毛衣,他握住對方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說,我們要回家了嗎?石岡君的臉一瞬間看起來有些動搖,彷彿心裡有什麼奇妙的感覺升起,但很快地拍拍他的臉,說快起來,我們早點出門,怕雪下久了,電車會誤點。
他們離開染身為白色的馬車道,坐上電車。現在他一點也想不起來當時去了哪裡。他背著吉他,其他行李都塞在石岡君的背包裡,剛修剪好的頭髮被對方強制戴上的毛線帽壓住,石岡君坐在他旁邊,望著快速移動的窗外,他想把帽子拿下來,又覺得再戴上太麻煩了,就維持著原樣。天色漸漸暗下,但雪一直沒有停止。隔著一層玻璃的日本在他眼前成為以淺色為主的渺小城鎮,像一顆顆金平糖掉落在白絨毛上,他所厭惡的世俗氣息都變得輕盈起來,車廂裡的人也安靜,好像因為被溫暖的白色緊緊擁抱著,沒有了那種為了生存而顯得戒備而冷淡的氣息。他轉頭看石岡君,對方歪著頭,似乎正在想事情。他有些情不自禁,對著石岡君動了動嘴巴,想說些什麼,又找不出適合的方法。石岡君像一隻柔順的兔子,脆弱而乾淨,對世上的一切事物毫無抵抗力,他想著,要是每一天的橫濱都下雪,每一天的日本都這麼淡薄且沉靜,他便再也不必解釋那些艱深難懂的事了。就每天走出屋外,掃掃雪,在雪下散步,大聲唱歌,也就能快樂地過。但那不可能。他想在這樣的橫濱多待一會兒,但又不想這樣要求石岡君。對方從思考中醒來,也看著他,發現他的五官因苦惱糾成一團,疑惑地問他怎麼了。石岡君……。他說,又停下了。沒什麼。
於是在旅途中,御手洗一直暗暗期望雪不會停。最好整個東日本都下起雪來,不要讓他們這麼快就離開這個顏色的世界。他太過專心,以致於石岡君跟他談話時,他說的句子一點都沒有對到題目。你在說什麼啊,御手洗。對方笑著說。他沒發現,還繼續講著些不知所謂的話。石岡君看他的眼神投注在別的地方,便當作他是在喃喃自語,自己看起了書。他努力地想了一會兒,緊皺著眉,像沉思的雕像般固立在座位上一動不動。下雪。下雪。下雪。當他的精神集中到了極限時,便頹然鬆懈了下來。他又回到原本愉快的模樣,舒展四肢,擠擠身旁的石岡君,引誘他聽他講一些關於樂手和作曲家有趣的事,石岡君聽他說話的樣子像個年輕的學生,眼裡充滿了新奇的光采,黑色髮絲在額前因點頭不住晃動。但也許是電車晃動的節奏太過平穩,或是雪帶來的氣息讓人放鬆,隨著睡意襲來,對方從一開始的回話變成嗯、嗯的回應,御手洗問了個問題,石岡君也只說,啊,為什麼呢……?竟倚著他的手臂睡著了。御手洗無法完整看見對方的睡臉,壓在手上的重量令他有些彆扭,又不敢做大的動作,只好試探性小聲地叫著石岡君、石岡君。對方彷彿在夢裡還停留在跟他談話的情境中,從鼻子發出了微弱的回應聲。他記得的,那是在他第一次遇到這個還不知道自己真正名字的男人時,有過的感覺。他又再度不知所措,現在對方留在他身邊,他伸手可觸,卻依舊無計可施。他不知道還能怎麼對待這個男人,才能讓彼此都滿足地生活。他跟著閉上眼,心想,下雪吧。下吧。
石岡君因為太過驚訝,走下月台時差點滑了一跤。御手洗跟在後面抓住對方的手臂,背包發出蓬鬆的聲音壓在了腳上。我聽錯了嗎?石岡君說。我想是我聽錯了吧,還是新聞錯了呢……。到底是有哪裡錯了嗎?御手洗笑著說,把吉他袋重新背好。石岡君,傘。他向他伸出手。
如他所期盼的,雪沒有消失在他們的眼界裡。石岡君出了車站,還無法從驚愕中恢復過來,撐傘的手遲疑著,骨架不停擦到他的頭頂和琴頸。他把傘拿過來,好好地遮蓋住他們兩人。這樣就不能泡露天溫泉了。他聽見石岡君小聲地抱怨。御手洗看起來很鎮定,心裡卻感激得不得了。無論原因為何,他都在在這次的旅行裡短暫地獲得了他心中完美的世界。石岡君安靜了一會兒,問雖然不遠,要不要坐計程車過去?他說,就慢慢走過去吧。
他們挨在一支傘下,石岡君一邊看著地圖,說因為雪的關係,都看不太清楚路了。轉過頭來,發現他的帽子快要掉下來了,像一個吹到一半的氣球般掛在耳朵旁邊。他讓石岡君重新拉好那頂毛線帽,安安分分地跟著對方往前走。石岡君害怕再滑倒,走路小心翼翼的。御手洗在細長的小路中,讓老舊的招牌一個個晃過眼前,卻覺得自己好像沒有走到任何地方去。雪把空間一致化了。對他來說,現在去哪裡都一樣了。
御手洗暫時停止回想,因為他的眼眶溫熱了起來。他這一生沒有因為悲傷掉淚過,卻可能因為龐大的感動控制不住情感。就算一個人獨處,他也從來不露出軟弱的樣子。於是他頻頻嘆氣,好像那樣做能夠趕走一些太過愉快的氣氛。他的臉頰和手因為暴露在冷空氣中變得冰涼,吹拂進來的雪沾在窗簾上,室內也變得酷寒,他仍然不關上窗,也絲毫無法讓心平復下來。他們泡完溫泉,回到房裡時,風雪加劇了。石岡君看著窗外說,說不定會回不去呢。他說在這裡多住幾天也無妨吧。這時對方看著他,好像很感謝他說出這樣的話似地,眼神充滿了信任和依賴。他為了閃躲那種對情緒直接的衝擊,默默地把吉他拿出來,調好音,問石岡君想聽什麼歌。對方想了一下,說就披頭四的吧。這是他預想中的答案。於是他邊彈,邊小聲唱了一首。那是一首沒有正式發表過的曲子,他只在約翰藍儂的紀錄片裡聽過,信口就唱了出來。石岡君看著他良久,好像在想要怎麼說出心裡所想的話,他搶著說,你沒有聽過這首歌,沒有辦法一起唱。我彈別的吧。也不管石岡君欲言又止的模樣,逕自彈起他們剛認識不久時,看著樂譜邊談邊唱的那些曲子,卻大部分都是他的聲音,石岡君好像因為累了,又好像因為住在外面不好唱得太大聲,或是記不太得歌詞了,只是跟著哼哼。他們兩人的心思,漸漸分開像是天枰的兩端承載的雲似的,一直到石岡君覺得睏了,御手洗才把吉他收起來,熄了燈,鑽進被裡。沉靜了一會兒,他以為對方睡了,卻突然響起講話的聲音。我很喜歡那首歌,雖然不是很聽得懂……我想起了很多事。不是因為其他的歌,是因為那首歌。我喜歡那首歌。石岡君說。
晚安。晚安,石岡君。御手洗閉緊雙眼,盡量爽朗而平穩地說。
他睜開雙眼,在異國的住所裡。音響像是和他的心有所連結,正播著那首歌。那是約翰藍儂去世前留下的Demo帶,披頭四的其餘三人幫他拼湊完整發行的〈Real Love〉。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手指剛剛還按在弦上,石岡君也在這間屋子裡,窗外一片銀白,雪沒有停,他心想,雪沒有停。他總是幸運地留在心裡最嚮往之處。
御手洗慢慢地把窗戶關上,他已經想起所有對方真實的模樣,如此一來,就再也沒有任何事會阻礙他。很快地,他會見到對方,觸摸到對方,讓他再一次地手足無措,在哪裡都可以,讓他失去控制也好。他是自願這樣做的,離開石岡君,待在石岡君身邊,兩樣都是他想做的事。他只要活在這個身軀裡的一天,就無時無刻都嘗試著可能的方法。如今等待,不再像絆腳石一樣令他焦慮。御手洗只是隱約有預感,他們再度見面的那天,就是完成對彼此的了解的時刻。他重覆聽那首歌,像是當時拚了命地期盼雪不要停一樣,而後,便必定能夠如願。一切都將會重新開始,從他們並肩走在一起,在夜的光芒中,沒有目的地的散步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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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