ラブゲーム2
常磐道館館主歸來。烈陽下,比雕降落的風壓捲起褐色落葉,熔岩氣味自地面升起,又一瞬隱匿在踏下的鞋跟裡。在他落地時,一枚飛翔的葉片自街頭到街尾,穿過他的寢室窗戶,再滑進庭院。他往前走,被那發光的軌跡牽引而無感。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又拿出來,又放進去,一下一下彈著指尖。這是他習慣的節奏,對戰時有一種,獨自一人時有一種,面對他的戀人時有一種,總是準備崩毀的那種。他的鞋裡進了小石頭,不太舒服,卻加倍令他興奮難耐。他轉彎時,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出聲音,他回來了,就在這裡,他的拍子再度融入常磐市。
他在道館後院的樹蔭下曬著赤裸的腳尖,黃色電氣鼠在草地上逗著酢醬草的花瓣。他看著那小小的爪子微微顫抖,為了不傷害到柔弱的花,一下又用紅潤的臉頰去貼,高興得咯咯笑。一片葉子從二樓的窗戶中吹出來,他仰頭看,葉子在空中轉了一圈,往下飄落,掉在他的額上。他拾起葉片,湊近鼻尖嗅嗅,再拿遠,瞇起雙眼凝視脆弱的葉脈。一會兒,他放下葉子,俯下身親吻電氣鼠的臉。輕微的電流讓他嘴唇有點麻。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伸個懶腰,關節喀吱作響。炎熱之中有一道熟悉的氣味朝他而來,他會想個辦法迎接。
他溫和回應鄰居小妹和婆婆的寒暄,假裝並不自豪有少女向他愛慕地尖叫,急急穿過眾人因他突然歸來所誠實表露的驚喜和寬慰,他接近道館了,玻璃上映出他的輪廓,看起來一切完美,或者他只能這樣認為,他的速度慢不下來,無法耽擱,大門被推開的沈重隆聲讓他閉上眼靜止了三個拍子,他的眼神銳利起來,在他的對戰地盤,他的舉手投足都和道館的重量相等,跨過門階,舉手遏止道館弟子一擁而上,快步走上台階,閃進通往寢室的暗道,來到最後一扇門前。他舉起手握住門把,突然雙腿一軟,呼吸急促,從意氣風發的年少館主,變回了那個懦弱沒用的グリーン,連伸出的指尖都看起來很愚蠢。然而,他還是就這樣把門打開了。
寢室空蕩蕩的,陽光落在他蓬鬆的棉被上,前不久還有人睡過,半罩式耳機和看到一半的雜誌被扔在床尾,他走過去,雜誌頁面是新型通訊機的廣告,上面有紅色細蠟筆的塗鴉。畫的是看起來像皮卡丘的生物,在通訊機旁邊冒出一個對話框,「もしもし」。蠟筆掉在地上他的腳邊。他退後幾步,盯著地板,一寸一寸想從地面找出消失的人的痕跡,甚至沒有勇氣把視線移動至與自己等高。他害怕起房間裡的空氣,害怕遺留下來的線索告訴他那個人已經走了,不告而別,再度從他身邊消失。突然,他發現窗戶是開的,竟又矛盾得不願意任何氣息從房裡逸失,快步跨到窗前,正要關上時,冷不防一道水柱迎面而來,潑得他跌坐在地。他驚愕地望著垂在眼前滴著水的瀏海,慌忙爬起來,往窗外探頭。
黑髮少年正在庭院草地上和水箭龜說悄悄話,注意到他,舉起手向他揮舞。
「歡迎回來。」
那刻他的心跳因為那笑容幾乎停了。那就是レッド的節奏。近乎靜止。
「我在澆花。」後來少年這麼說。「天氣很熱,後來又更熱了。」
「後來又更熱了?」
「所以你回來的時候,就應該涼快下來。」
「……。」
少年站在衣櫃前,背對著他脫下背心,長褲,再換上寬鬆的T恤,遮住一半大腿。拱著上身時,白皙的皮膚繃出骨骼的形狀,好像那裡面還有另一個人。他坐在床沿,看著對方從床尾爬上來,把耳機推到一邊,抱著雜誌趴在床的裡側看。
「新的通訊機。」少年說。「もしもしー」
「……你想要嗎?」他回頭試探地問。
「對著這個說話對嗎?對著這個說:グリーン,你好嗎?」少年撫摸雜誌上的圖片。「然後你會回我什麼?我很好?不好?」
「我出去時,你會用這個打給我嗎?」他抱著一絲希望說。
「可是我要講什麼呢?」少年說。「我寧願什麼都不說。」
他難堪地垂下頭,看著手指。「我不在時,他們說你一句話都沒說。」
「因為沒有需要開口才能解決的事。」
「……。」
「哪。」
「……。」他把臉埋進手掌裡。
「哪!」少年拉他的衣角。「不要鬧彆扭了,不是好不容易說到話嗎?」
「可是我……」
少年用力一扯,讓他摔到床上。在他忙著驚慌時,穩穩坐在他身上。
「你做什麼!」他惱怒大叫。
「我做什麼?」少年瞪著他。
「……我是說,你想幹嘛……?」
「還能想幹嘛?」少年笑了,提起他的領口,壓低身子吻他。他一驚,混亂中手掌滑過對方夾在他身側的腿,有點冰涼,感覺很舒服。レッド的吻很緊,有次他把弟子送來的新鮮草莓放進嘴裡一咬,不知怎地就和這種吻聯想在一起了。可是他最後還是滿臉通紅地把草莓嚼碎吞了下去。レッド放開他,注視著他,又湊近他,在觀察他的反應。
「我這樣親你是可以的嗎?」
「哈啊?」
「你可以嗎?」
「為什麼現在才問啊?」他莫名其妙地說。「不是都……不是都……」
「我的意思是,我這樣對你,你可以嗎?」
「……。」他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對方開始不耐。「你臉紅得像大鉗蟹喔。」
「可以……」他囁嚅著。
「什麼?」少年皺起眉。「聽不見啊──」
「我說可以啦!」他猛地坐起身想抱住對方,卻兩人一起往後摔倒,レッド的頭敲到耳機,大聲罵他是笨蛋,他們打鬧起來。他挨了好幾拳,才順利把對方的嘴堵上。レッド很快安靜下來,不再掙扎,他把手放在他的胸上,暖烘烘的。
他們躺在一起,レッド給他看腳尖曬黑的部份,看起來像穿了襪子。
「可是你不跟別人說話。」他說。
「你不會覺得這樣很榮幸嗎。」對方回答。
會。他在心裡想。不對,不行。「我想知道的事你一樣也不回答。」
「你想知道什麼?」
「想法……之類的。」他結巴地說。「原因什麼的。」
「真貪心。」レッド側過身子望著他。「知道了你就會開心嗎?」
他瞄了一下對方表情,悶不吭聲。レッド伸出手,開始玩他的髮絲。「我喜歡你的頭髮顏色。」
「……。」他因為突如其來的快樂歪了一下嘴。
「亞麻色的,光澤很美。又和你沾沾自喜的臉很搭。」對方說。
「喂……」
「我也喜歡眼睛的顏色。」對方又說。「綠得像森林,看著我的時候很老實,心裡在想什麼都知道。」
「這算是稱讚嗎……。」這時,他的心跳速也很誠實。
「不過為什麼會打了耳洞?娘娘腔的。」
「嘿!」他想跳起來抗議,卻被痛扯了一下頭髮。
「你有一次戴著耳環上白銀山,結果回去的時候耳朵凍傷了吧。」少年說。
「……」他感到很丟臉。「我忘了拿下來。」
「那是因為你一心只想著要去見我,對嗎?」
「……。」他害羞得頭皮麻軟。
「我看看──」少年湊得很近,捏住他的耳垂,他臉一僵,耳中嗡嗡作響。
「我今天沒戴啦。」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
「老是不戴的話不是會合起來嗎?」少年說。「我幫你戴,在哪裡?從來沒幫別人戴過耳環,好新鮮喔。」
「就、就讓它合起來好了。」他撥開對方的手。「反正你說那娘娘腔的。」
「我沒有說我不喜歡啊。娘娘腔的。」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我?黑髮少年說。你說我總是不透露想法,但你也從來沒有解釋過這點。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我,甘願超過朋友的界線?
レッド揚言要把他的房間翻過來,結果不到一分鐘就在抽屜找到那只祖母綠耳環,賓果。於是他乖乖讓他戴上。纖細的針慢慢穿過耳垂時,他忍不住打了個顫,少年嚇了一跳,把手放開。你故意的,故意慢慢戴的吧?才不是,你看我連耳托都不知道掉去哪了。在哪裡……。他看著レッド小心翼翼地在被褥的皺摺中探找,揉揉耳垂,嘆了口氣說:好癢喔……。
少年抬起頭瞄他一眼,攤開手掌給他看找到的銀色耳托。
不戴這個會怎樣?
容易掉……。
少年又挨上了他的嘴唇,右手拇指按著耳環,用食指和中指夾著耳托,在接吻中摸索耳針,緩慢套上。
你接吻技術還是好爛。
……囉唆啦。
這樣在做的時候,也不會掉了吧?少年挽著他的肩膀,安心地往後躺下。
他還沒有勇氣去看,只是把手伸進對方寬大的上衣裡。汗珠從他額上滑落,光憑想像,レッド的身體就讓他興奮得無法克制。一寸都不想放過。他總是被這麼貪婪地驅使著去撫觸對方,從髮絲,耳後,臉頰到頸子,胸口,結實的腹部,再更往下,還沒真正碰到,對方就會縮起來緊緊抓住他手臂的地方。他喜歡レッド撒嬌的聲音,即使是要作弄他也好,利用他的衝動也好,對方為他戴上的耳環,彷彿在發熱,彷彿他心靈的邊疆突然有人在發號施令,而穿過去的不是金屬,是レッド的體溫。他快受不了了,意識有些混亂。為什麼觸摸另一個人的皮膚感覺會和摸自己不一樣?為什麼,我也想知道。他迷濛地想著。為什麼當我接觸這個人的時候,所有關於他的記憶都很失控?我沒有把他當朋友過。一開始,就沒有所謂朋友的界線,這個人操縱著我的狂熱。我只能用各種方式展示給他看。
……你為什麼讓我這麼喜歡你?於是,他這麼說,汗水在他俯下身時滴落在對方的臉頰上。看起來就像是眼淚一樣。為什麼讓我這麼喜歡你,喜歡得一直無法好好地成立朋友關係?你一直忽視我,超越我,我以為把你當成敵人,打敗你就可以擺脫這種折磨,可是你永遠贏過我。我不能更討厭你,也不能更喜歡你了……。
這個人是笨蛋。那時被壓在床上的黑髮少年,腦中只有這個想法。他把手指穿入笨蛋的髮間,如撫摸寵物;誘導笨蛋和他接吻,表現得像一個只享受欲望的情人。每一次他主動,笨蛋的眼神就改變一些,從悲傷轉為不甘,再從不甘變為飢餓,從一個懼怕失去而固守的人,變成一個意圖杜絕失去而侵略的人。從任由擺佈的笨蛋,轉變為他勢均力敵的對手。
他小睡甦醒,天已經黑了,グリーン坐在床沿,一動也不動。他知道他在想剛才的狀況究竟應不應該。就好像限時變身的魔女,他嘆口氣。對方聽到了,但假裝沒有反應。
グリーン。他說。
沒有反應。
哪,グリーン。
還是沒有反應。
他坐起來,輕輕把頭靠在對方背上。
你討厭我。黑髮少年在臨走前說。你是應該很討厭我……比起討厭我,喜歡我應該輕鬆多了吧?不過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我一直喜歡你。你是因為這樣而感到不平衡的嗎?
他被一個人留在房間,直到第二天清晨。
別丟下我。他心想。又丟下我了。
我不想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又心想。我不想再這樣了。
當他想站起來時,對方卻走了進來,拉了一張椅子,坐在角落看著他。
他呆立在原地。
我要學習怎麼討厭你。對方一臉天真地說。你可以教我嗎?怎麼討厭你?
他一個箭步衝向前,粗暴地把對方拉起身,緊緊擁抱在懷裡,接著一個踉蹌,兩人又往後跌到在地。他撞到頭,但牢牢地沒有放手。
グリーン。對方說。很痛啊。
嗯。
怎麼樣,能教我嗎?對方又說。
可以。他回答。不對,不行。
不行?
不行。
為什麼?
你只能喜歡我。他緊閉著眼睛,不顧後果地說。──只能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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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25